我站在第十五层楼的窗前,观察着这座夜间的海滨城市。那些林立的高楼,闪耀的霓虹,流水一样的马路,让我一阵头晕目眩。我时而浮想联翩,时而热血翻涌,但最终那些多彩的光影,全部统一在一圈巨大的白光之中,死死把我罩住,那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
这是一家五星级的酒店,我在这里做过三个月的门童。到现在我也感到奇怪,一个大学毕业生,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也许是因为《刺猬的优雅》一书的影响,或者是其它鬼使神差的理由吧,总之,毕业后我就来到了这座城市,并且的确做过三个月的门童。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土木专业,我的父亲是个固执的老头,我本想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来着,可我最终向老爷子妥协了。这家酒店的建筑虽然不是全城最高的,但这酒店的知名度蛮高的,可以说是尽人皆知。在酒店的门口,我看过许多脑满肠肥的人、浑身铜臭的人、睿智或狡猾的人、那些身材窈窕的“小三”或者“小四”们、板着面孔的阔太太们……这些人像走马灯似的在门口出出进进,神态倨傲,好像是把这座城市的明天紧紧攥在手里,一旦松手,城市就可能会陷落似的。
我有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我是大学生,而是得益于我相貌还算英俊,一米八的身高,体格健壮。这段时间,其实也没有太多值得追忆的事情。我与一名坐台小姐有过一丝纠缠,她面容姣好,气质高雅,一张嘴就吐出一口脏话。我和她上过几次床,完全是出于两人自愿。可是很快,我们就相互厌倦了对方,终止了这种莫名的关系,并且彼此视为陌路。这件事,并没有在我的心里留下太多阴影:现在的年轻人,对处子之身看得淡了,再说,我也早就不是什么童男子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带走了我们很多的东西。
三个月的时间,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应该是比较短暂的。如果说我这三个月没有虚度的话,我想是因为我结交了一位朋友,一位都市的隐者。他是该酒店的保安,大约四十几岁的年龄,中等身材,可以说是其貌不扬,一幅老实巴交的样子。但当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惊呆了:他的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确切来说是我本人的气息,他像一条逆水的河流涌到我的面前,在他的身上,我竟然发现多年后的我自己!这样的咄咄怪事,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朋友,属于那种忘年交。关于他的个人情况,我也有了大致的了解,总之,他是一个怪人,更像是一个隐形人。他更多的时候保持着沉默,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可是一旦打开话匣子,简直是滔滔不绝,别人根本无从插嘴,只有聆听的份。鉴于此,大家如果想对他有所了解的话,还是听听他自己说的话吧(也许您要忍受逻辑上的痛苦)。
那天我俩都休班,白天到海边溜达了一圈,傍晚时分,我们去吃大排档。我们一边吃着爆炒肥蛤,一边畅饮啤酒。几杯酒下肚后,我的朋友打了几个动听的酒嗝,两眼略微泛起亮光,讲起了他的身世。“我的好兄弟,你知道么,我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当然我也是个病人,一个忧郁症患者,可我并不值得你同情,因为这都是我自找的。我是一名下岗工人,我的工龄接近二十五年了,我真他妈的不想离开那个单位,虽然我的工资不高,但还足以果腹,你知道吗,工厂的那帮狗娘养的领导,把企业给整垮了,不,这还不是我最伤心的,你想象不出来吧,我是一名业余诗人,在当地曾经小有名号,可现在已经没有人听我朗诵诗歌了。下岗之后,我把我的诗稿统统烧掉,我走了,我离开了家,我无法面对家人,无法面对自己。可我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像海子那样了结自己,或者说我还不够格,我只能或者,像一片树叶,还是一朵泡沫?其实我的心早就死了,你看看吧,人类都干了些什么:两次世界大战,屠杀印第安人,屠杀犹太人,苏联的大清洗,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恐怖袭击,黑帮势力的猖獗,破坏地球环境,贫富分化,道德沦丧,人类的自私及贪婪,膨胀到了何种的地步呀,我能做什么,我无能为力,我是多么孤独,所以我来到繁华之地,我要尽情享受我的孤独,我要做一个冷眼旁观者,一个丢掉了生活信仰的人,像一只小鸟丢掉了翅膀,我只能被关在笼子里,关在最大的疯人院里。哎,我真对不起我的妻子,她是个好女人,她从未责骂过我一句,从来没有,还有我的孩子,多懂事的孩子,我就这样离他们而去,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说到这里他哭了,我赶紧给他递过去餐巾纸,他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继续说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话:“为了活着,我离开了他们,只有那么一点心痛的感觉,让我感到我是活着,我是多么自私呀,可我的心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宁愿面向整个世界,我通读世界历史,我疯狂的研究哲学,谁会想到,一个五星级酒店的保安,他的业余时间竟是这样度过!我的双脚趟在沼泽地里,可我的心,却在宇宙上空飞翔,多么荒谬呀……”
这晚上,我们大醉而归。
过了几天,我就离开了这家酒店,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走进了更深的生活,把我的影子留在岸上。我离开家,已经越来越远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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