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之审美

——“笑”是滑稽的心理反映

从马克思喜剧观看滑稽的本质，主要有两点：（1）产生喜剧的基础是历史上陈旧的社会制度和生活方式；（2）当旧事物事实上已经失去自信同时又不甘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因而它们自欺其人的想象自己具有自信，要求人们也这样想象，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旧事物的灭亡才是喜剧性的，滑稽可笑。由此我们得出结论：使某一事物成为滑稽的主要因素，是本质与现象，内容与形式的矛盾和极端的不和谐。

滑稽有否定滑稽与肯定性滑稽不同表现形态。　

马克思讲的喜剧、笑剧，指的都是社会生活中的否定滑稽。这种否定性滑稽是滑稽的一种主要表现形态，在社会生活中丑角往往力图扮演正剧的角色，以掩盖自己真正的本质，结果反而欲盖弥彰，自相矛盾，滑稽可笑。“四人帮”覆灭前的种种浊劣表演，就是一出生动的滑稽剧，反革命却偏偏要装成革命的样子，被历史唾弃的小丑却偏偏要打扮成时代的英雄，甚至被押上审判台还要摆出昔日的威风，其结果弄得被人嘲笑的可耻下场。法国历史上1851年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政变，我国近代史上的张勋复辟、袁世凯称帝，也都属于这类喜剧性的历史事件和滑稽剧。这种否定性滑稽的特点，是内容的丑却用美的形式乔装打扮起来，从而造成内容与形式，本质与现象的尖锐矛盾。

在这些历史的滑稽剧上演的时候，代表社会的进步因素已经基本得到肯定，而代表社会反动和落后因素却伪善的、虚伪的冒充自己的庄严伟大，把自己当成永存的事物，这就不能不使人感到滑稽可笑。在讽刺性的喜剧艺术中，生活中的否定性滑稽得到充分再现。如果说生活中的滑稽是把本质隐藏在假象中的话，那么喜剧艺术就是透过假象揭露本质，正像鲁迅所说：“喜剧是将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如我国古典著名讽刺小说《儒林外史》，把腐朽的封建科举制度对人性的扭曲表现的淋漓尽致。这部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抓住了生活中否定性的滑稽的表面，用各种高超的艺术手法将其撕破，使读者看清其本质而发出笑声。如正当严贡生向人吹嘘自己是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不晓得占人寸丝半丝便宜的时候，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跑到跟前，望着他说：“家里叫你回去。”严贡生说：“回去做什么？”小厮说：“家里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哪。”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厮说：“他说猪是他的。”像这个小厮的出人意料的出现，一下子就看清了严贡生表里不一，当然是非笑不可了。但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况乃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贪婪横霸，敲诈勒索就是严贡生的本性。在书中他敲诈勒索、赖债拖欠的恶习极多，所以他的恶行在吹嘘他自己的时候被揭发出来，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再如严监生在临死的时候，仅仅为着灯碗里点着的两根灯草而不闭眼，他伸着两个手指头，谁都认为是什么两件大事，而实际他指的是不该浪费两个灯草。作者尽量渲染这两个指头所制造的假象，使假象与实质尽可能对立起来，其目的就在于揭露严监生要钱不要命的吝啬本质，使读者在突然看清这些本质的时候，会发出难以抑制的笑声。可见生活中的否定性滑稽，以其假象掩盖本质，而喜剧艺术中的假象却成为暴露丑恶本质的一页。

滑稽的另一种表现形态是肯定性滑稽。如果否定性滑稽采用了丑的内容、美的外貌，那么肯定性滑稽则是采用了美的内容、丑的外观。如《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外貌的丑陋与美好的心灵矛盾着。又如我国京剧《徐九京升官记》中的徐九京，豫剧《七品芝麻官》中的唐成都属于这一类，他们都是在滑稽可笑的外表下透露出人格中肯定的因素。刘姥姥是《红楼梦》中的艺术形象和赵本山是当今文艺舞台上的大明星，她（他）们，一个娱乐了大观园，一个娱乐了春晚，靠的都是出“洋相”——作践自己，以博取他人的欢笑。洋相要出巧而不出丑，这要靠表演尺度的准确拿捏了。钱钟书说，最高级的幽默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如果出洋相出到幽默的级别，主动跟自己过不去，心知肚明地犯些稀里糊涂的错误，那效果比拿大顶学狗叫要受欢迎的多。粗鄙的词汇、充满乡土气的动作正是刘姥姥打动大观园中诸人的根本原因，就如赵本山的小品一样，只有充满东北黑土地的乡野气息，才博得了观众的喝彩。

生活中的滑稽表现形态是多种多样的，用否定、肯定性来概括是囊括不了的。在很多情况下，否定性、肯定性,相互渗透、相互转化，于是在滑稽中也可能渗透着崇高，在喜剧中也会结合着悲剧的因素。这是因为生活本来就是丰富复杂、充满着矛盾的，如塞提万斯的《唐·吉哥德》中主人公身上就同时存在着滑稽与崇高，喜剧与悲剧的因素。一方面唐·吉哥德是一个缅怀过去，用主观幻想代替现实，并且用幻想指导自己的行动。这样一个喜剧性人物，他生活在资本主义已经兴起，封建社会已经衰落的时代，却想用落后游侠骑士打抱不平的方式恢复已经过时的骑士制度。这就必然处处碰壁，把自己置于滑稽可笑的地位。但另一方面在唐·吉哥德身上又闪烁着人文主义的思想光辉，这又使他身上不仅存在着滑稽可笑的东西，还有着崇高、庄严的东西。而且他对自己的信仰无限忠诚，充满献身精神，使这一形象又带有悲剧色彩。他身上所表现出的人文主义思想，是被历史发展已经肯定了的，但他那落后于历史的改革手段却是应当否定的。这就使这一形象充满着矛盾，这是一个同时交织着滑稽与崇高，喜剧与悲剧的复杂形象。所以俄国贵族时期的活动家哈尔岑才认为唐·吉哥德实际上是一个多么可笑，同时又使人十分痛心的形象。

否定性滑稽往往被称为讽刺性喜剧，肯定性滑稽往往被称为歌颂性喜剧。像唐·吉哥德同时交织着滑稽与崇高的因素喜剧，被一般称为悲喜剧。

滑稽作为美的一个范畴，毕竟有着共同的审美特征，这就是滑稽是指生活中这样一类事物，由于其本质与现象，内容与形式的尖锐矛盾和不谐调，其存在形态和运动方式，出现了某种背离、乖谬、倒错等等的反常现象。当然这是就其表现形态讲的。如从人类活动实践的角度来看，则可以说，无论是那一种形态的滑稽又都是人对自身本质力量的一种肯定。对于肯定性的滑稽来说，它实际上是人对自身本质力量的一种直接确认。人们往往通过这一类滑稽的观念形式，直接肯定其属于人的有价值的东西。对于否定性的滑稽来说，是人的本质力量以间接的方式，即通过对丑的对象的否定间接的得到确认。果戈里在谈到《钦差大臣》剧时曾说过，没有人在我的戏剧中找到可尊敬的人物，可有一个可敬的“高贵人”是在戏剧从头至尾都出现的，它就是“笑”。他是从人的光明品格中笑出来的。果戈里在这里所说的从头到尾出现的，以笑为手段、可敬、高贵的人，实际上指的就是人的一种本质力量。具体说是指人身上那种肯定性精神、品格、理想和情操。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个乡下人进了美轮美奂的大观园，处处感到新鲜，处处感到好奇，也因此闹了很多笑话。因为这些内容完全不同于贾府的生活体验，大家觉得新鲜有趣！至于刘姥姥种种少见多怪的话语与举动，虽引人发笑，但那是因为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些人和事物，当然处处透露着新鲜无知，好奇多问，处处引起哄堂大笑。不过，她对每项新奇东西所引出来的神态，流露的每一句言词，纯然出自本性天真，恰如身份，并不带丝毫牵强附会，矫揉做作。所以她俗虽俗，却俗的可爱。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为了生活，她扯下了自己的尊严，戴上一副丑角的面谱，变成一个引人发笑的对象。刘姥姥是丑角，但她决不是傻子，她早已知道是为了哄老太太开心　……所以，刘姥姥不是傻子，而是一位“大智若愚”的人物，为了生存和环境的需要，她不得不装作愚者，以获得别人的同情，希望得到些恩惠。刘姥姥面对贾家生活的豪奢，却不是表现出羡慕的情状，反而只是一心一意计算着平实的居家生计的方便和舒适；金银的筷子反而不及平常的筷子好用，作者利用几个细节塑造出刘姥姥的朴素实在的老农妇形象。

社会生活中的否定性滑稽之所以能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就是因为人们在生活中与丑的对比中感到自己在精神上、品格上占有绝对的优势。所以人们对这类滑稽的欣赏，既是对丑恶真实的一种否定，又是对人的本质力量的一种肯定。这种肯定是在笑声中实现的。

“笑”是滑稽所能引起的最一般的心理反映，是滑稽感的最突出的一个审美特征。

无论是肯定性的滑稽还是否定性的滑稽，都是以内容与形式，本质与现象的尖锐矛盾，严重的不谐调以及形式的虚假性引人发笑的。《儒林外史》在表现形式上是喜剧性，在描写内容上是悲剧性，即“戚而能谐”(鲁迅语)。形式上注重谐趣，内容上表现忧戚。当然这种笑不是纯粹的心理反映，而是饱含着社会内容，特别是社会伦理内容的。被嘲笑的对象从来是不认为自己是可笑的。周进撞贡院号板的痴；范进中举前后的笑、发疯；范进母因儿子中举高兴得痰堵咽喉而亡；王玉辉让女儿殉夫自杀的精彩速写，在笑声中让我们看到了隐含的吃人惨剧的内幕。王玉辉本质上也是一个悲剧人物，但作者偏让他扮演喜剧角色，“演技”拙劣，女儿死后，他那仰天大笑的反常行动，是“硬得做出可笑的样子”，“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卓别林的《舞台生涯》)在笑的背后，有着令人忧郁的严酷社会现实。吴敬梓是笑的大师，他的喜剧激发着各种各样的笑，有嘲讽的、戏谑的、幽默的、欢乐的，同时也有爱的、恨的笑。但作为笑的基调，则是浸透着泪水的。“含泪的笑”是发人深省的笑，令人难以忘怀的笑。正是在这悲喜溶合中，包含着作者深邃的批判力。这“含泪的笑”或“含笑的泪”，是对生活的深刻揭示，也是对人物心灵的深入开掘，所以才产生了美学效果。悲与喜的相反相成和彼此渗透，能激发出比单纯的悲、单纯的喜，更为丰富、更为深刻的审美感情。

喜剧和部分小品是笑的戏剧。笑星们是用笑而恰恰不是用嘲笑来改善一切，它是用嘲笑来改造讽刺对象。因为嘲笑往往是针对个别人，而笑则属于大家；嘲笑的品格是尖刻而令人难堪，笑则是平和、潜移默化。

喜剧中的笑是来自先进社会的胜利。由肯定性滑稽所引起的笑，是对美好事物、美好心灵的直接肯定和褒扬，这笑声能激起人的自豪感。由否定性滑稽所引起的笑，则是对否定事物的否定和鞭挞，是对无价值的东西的批判、蔑视和嘲弄。但尽管这两种笑有着本质的区别，有着不同的社会伦理内容，而作为心理反映却又有共同的特点，优美的事物也可能引起人们的笑，但这是一种令人会心的微笑，但不带有强烈的刺激性；滑稽引起的笑，带有强烈的刺激性。作为滑稽笑，经常是拍案叫绝，惊喜交错，顿悟式的特点更为突出，娱乐性也更鲜明，并且更多带有生理上的快感。赵本山不愧为中国当代的笑神，他的“洋相”无疑是成功的，他逗得全国人民哈哈大笑。他的小品，娱乐性十足，有着很耐人寻味的娱乐精神，可着劲儿地挠观众的痒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