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寒气飕飕。那个站在路上挥动着手臂的战士，圆瞪着双眼，每见一台车从远方驶来，他都会惯性把手举过头顶，手臂，风雪，还有焦虑，在旷野中飘摇。那姿态，让人想起冻枯的树苗和萎黄的落叶。当兵在没有一棵树的高原，想起树，只能忆起远方的绿色生机和故乡的温暖。他站在雪地里，浩瀚苍穹中飘飞的雪，落下伫立于他的胳膊、肩膀、头顶，那些倔强而不愿落到地上的雪，厚厚的，如无邪的顽童，好奇地眨巴着清纯明亮的眼睛。这样的季节和天气，青藏线过往的车辆比喧嚣都市生活人们的笑脸还要少。我降下车速，徐徐滑到他跟前，摇下车玻璃问：去哪？大多时候，不用问，我都知道他们的去向，除了下一个驻守的小小军营，再就是格尔木。通常，我不问，拉上，沿着唯一的路向前跑。他吐出一团雾气，说：下行到格尔木。在漫长的青藏线，汽车兵把到格尔木称为下行，把上拉萨称为上行，如今那些话，在常年驻守工作生活于线上的兵站、泵站、机务站的战士们中也流通开了。他的神情有些茫然，让人想起上山时的雪茫茫和下山时的茫茫雪，于坦然中流露出原始和本真。

这个战士，当兵在无人区，这片中国最大的无人区里有个尘埃般的兵站，兵站叫五道梁。他身着新式的棉大衣，肩上的军衔告诉我他有多老。紫色的脸庞，积淀着荒原岁月的沧桑和成熟。他是湖南嘉禾人，与我同坐在一辆车上，他在后排，我们如果保持同样端正的姿态，我只能看着前方，而他可以看见前方，还可以看见我的后脑勺。无语的路途，这样的时刻，关于位置的断想，并不全是美妙。

我们赶往格尔木。

他中断了正在忙碌的工作，搁置下手中的炊具，告别熟悉的灶台，在这个有雪的秋天奔向炎热如炉的老家，处理一段事情后，他将重新回到孤寂中，重操旧业，继续劳作，用青春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他的父亲昨天去世了，他急着回去奔丧。车外是沉重的山，骏马般飞驰着。为了不被他的忧伤传染，为了躲避沉闷，我询问他的工作，还有身体状况，以及当兵到高原后的感受。他如实回答，不时搓搓手，哈上一口气，以此取暖。我知道他冷，看看他瘦削的身子骨，就明白寒颤已深入他的骨髓。车外，山陡峭着高寒，一如他的骨架，让人无奈而忧虑。他是四级士官，当兵十五个年头，显得非常低调。低调是一种亲善，是与自然融合的智慧，是偌大荒芜的结晶。他望着窗外，望着那些白了头的山和空旷的原野，面色从容，湖面样平静，好似只是坐着，对生活对人生没有任何奢求。他的脸被高原涂上了一层厚重的紫黑，油彩般放射着黝黝的光芒，眼角的皱纹如沟壑，纵横着陷入无底的双眼。细看那些皱纹，又如一朵凋谢的菊花，没有了鲜艳和芳香。高寒、缺氧、低气压使他的脸色苍白无光。见我望他，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身子。冬迷彩服的扣子全都咬合着，连最上端的那颗也牢牢地扣着，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着，遮挡风寒般防范着我。我在内心深处叹息了一声，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何其深远？

我能感受到他的寒冷，是内心的寒冷。他只是个普通的战士，没有显赫的身份，也没有辉煌的业绩，忙碌着，辛苦着，在高寒缺氧低气压的环境中拿着不高的工资，他不抱怨，也看不出丝毫的沮丧，更没有躁动和游移，这种态度唤醒人沉睡的温情和脉脉暖流。　

他说他喜欢穿军装，是真正的喜欢，比刻骨铭心还要深，一想到再干一年就该退役了，心里就似长了草，毛茸茸的不舒服，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忧虑与伤感溢于言表。他说：“你不明白的，我爱军装不仅仅是因为那份工资，还有说不清的迷恋。”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传达出我的一种尊重。也许，世俗的侵蚀使我不是真正的理解，即便如此，我也得表达出我的姿态。内心莫名升腾起焦虑，却无能为力。半天无语，只有车发出沉重的喘息，依然看不出他是高兴，或是痛苦。他的安详、淡然、平和，似一座山，也似一片云。

车驶过昆仑山垭口，水泻般一路下行，不远处，红色的房顶如火柴盒一样显现出来，他一改一贯的平静，激动起来，大声说：看，昆仑山口泵站，我在那里生活了四年。他摇下车玻璃，任寒冷疯狂地袭扰，他全然不顾，且把头伸向窗外。从他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他的脸瞬间生动起来。他装着不为人知的心思，行走于寂寞的路途，满怀忧伤，当看到熟悉的营房，他就忘记了一切，只想多看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荒芜中的一座军营，有着怎样的魔力，吸引着他全神贯注地观望？我一路揣摩一路费解。

车下行一百多公里后，抵达格尔木，他向我挥挥手直奔火车站。直至他的背景消失于视野，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因为大意、疏忽，而是惧怕神经过于脆弱，不能承受荒原人事之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