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三年级时,我最看不起的人是赵片啊,最害怕的动物是聋婶儿家的那只白鹅。
赵片啊——这是我们班里对赵红江的谑称。“片啊”在我们方言里有“不怎么样”之类的意思。实际上,“片啊”应该快读,变成一个字,但我们汉语里实在没有这个字,只好用俩字代替。
我说我看不起赵片啊,就像说牡丹花比狗尾巴草富贵或骏马比蜗牛速度快一样,大家都觉得是真理。比如说吧,我每次考试,语文数学必定是班里第一;赵片啊呢,倒着数一定会最先念他的名字。我的作业本上被老师写满了“优”字,作文不仅被当着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还张贴在学校大橱窗里展览。赵片啊的作业本一半用来擦鼻涕,另一半是匆忙之间从我这儿抄走的几道题,上一题的得数和下一题的答案在抄写的过程中还串了门。我在课堂上总是率先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每次都能获得老师的夸奖并赢得同学们敬佩的注视。赵片啊从来不举手回答问题,课堂上睡得一头好觉,老师用教科书都拍不醒。有时不睡觉,愁眉苦脸地听一会儿,就开始千方百计地跟手里那支铅笔玩各种自创的游戏。有一次,数学老师逗他,在他玩儿得入神时忽然提问他:“赵红江,你回答个问题。”赵片啊慌忙站起,边站边回答:“老师,我不会。”老师说:“我还没说问题呢。”全班哄笑。老师说:“请你说说,中秋节在哪个季节?”赵片啊瞪着一双大眼使劲地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春天。”班里几乎要笑翻了。
我还是班长,兼学习委员,我可以随时敲打赵片啊。我说的敲打,是很具体的敲打——用一根食指粗细的剥了皮的小柳棍,威严地轻敲他的脑袋或重打他的屁股。敲不敲,打不打,或什么时候敲什么时候打,全看我的心情。如果他不影响我的学习,我对他就比较宽恕。如果我正在一道题上遇到不顺,我就常常迁怒与他,甚至有一次下手太重,把他打哭了。实际上,赵片啊的个头比我要猛一些,奔跑追逐下河爬树摔跤掰手腕,他都比我强得多。但他就是在我面前感到自卑,还经常从家里拿些零食讨我的好。当然,他也企图反抗过我。就在把他打哭的那一次,他哭着哭着忽然愤怒地伸出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壮着胆子喝问他:“你要干啥?”他不说话,只是愤怒地看着我,我想他也在犹豫是不是真对我动手。就在这时候班主任张老师来了,张老师面色阴沉地低喝一声:“赵红江!”赵片啊就像妖怪突然撞见观世音菩萨一般,手都变软了。
赵片啊最快乐的时光是放学以后,跟他们后街几个坏小子,有时也叫上我们前街那几个坏小子,然后满村子里耍,经常欺负一些老实孩子,所以不断地有家长寻到他家里去告状。特别是瓜枣熟了的夏秋两季,赵片啊他们几乎就疯了,不是偷人家地里的瓜,就是够人家院里的枣——他就曾经把偷来的一种别号“核桃”的大枣“进贡”给我。他们的爹娘也管不了他们,因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们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就有人告到班主任张老师那儿,张老师就找赵片啊谈话。赵片啊像只被抓了现行的小鼠那样,怯怯地把头低下去,几乎要扎进裤裆里。从此,赵片啊的名声越发糟糕,在学校更是低人一头了。
张老师把赵片啊的座位单独安排在教室的后面,还让赵片啊每天向我汇报在校外的活动情况,以至于赵片啊在校外见了我就远远躲开,好像我是他的扫帚星似的。
我和赵片啊的关系大抵如此,下面说说聋婶儿家的那只白鹅。
聋婶儿家的那只白鹅在我眼里就是一只狼。
那是只公鹅,肥壮而凶猛。平时,它就在聋婶的院门口溜达,脖子弯弯地低垂,步子缓缓地行走,似乎很笨拙。可是,一旦有人从院门口经过,它就高昂了长长的脖颈,扑棱起两只硕大的翅膀,啊啊地呼叫着冲出来。最初我远远地躲,发现白鹅追出院门外大约十几步远的地方就会凯旋,就不再过分担心,以为它不过如此。有一次,我跟着妈妈去菜地,仗着有妈妈的护侍,仗着菜篮子里装有小铲子,当白鹅冲过来时,我不仅没躲,反而迎上几步,拿出小铲子去拍打它,并且一下子拍中了他的一只翅膀!就在我觉得自己是条好汉、白鹅应该乖乖败退时,却见那白鹅只是稍稍仄歪了一下身子,便瞪着一双钉子尖儿一样的小眼睛啊啊啊地疯扑过来。等到走在前面的妈妈回过头时,她看见的是白鹅的扁嘴巴已经像把钳子似的拧住了我的腿。
妈妈是个不爱多事的人,没有去找聋婶,只是替我驱赶走白鹅,然后蹲下身来帮我检查伤情:我的小腿儿已经有了两道青痕,胎记一般。然后,妈妈送我回家,对呜呜地哭鼻子的我笑着说:“这是鹅亲你呢,没事儿,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我从此怕了聋婶儿家的那只白鹅,而那只白鹅也似乎跟我记了仇,每次见到我都表现得十分愤怒,好几次我都想,它手里有杆枪的话,可能早把我毙了。令人苦恼的是,聋婶家院门口是我上下学的必经之路,而我又不会腾云驾雾,家里人也不可能每次都护送我。我能够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靠近聋婶家院门口时,先攒一口气,在白鹅发现自己之前,抱紧书包狂奔过去。白鹅照例会追,照例会在追出十几步后凯旋。聋婶真是个有福的人,她养了这么忠诚的一位护院大将。但我却是受害者。有个星期天,聋婶到我家里借捶布用的棒槌,我趁机说起她家的白鹅多么凶,要她好好管一管。聋婶很骄傲地笑着说:“俺家大白就是中嘛,可听俺的话了。我耳朵聋,它倒是机灵得很,替俺把家看得好好的。”我用了那么大声音跟她说话,她还是把“凶”听成了“中”,嗨,算了,还不如让她家大白拧几口爽快呢。
问题是,我竟然在赵片啊面前丢人现眼了。
赵片啊是去讨好我的。他揣着偷来的枣儿从后街到前街来找我一块儿上学,来得早些,我还在吃饭,他就把枣儿掏出来放在我家锅台上,说这枣甜得很哩,然后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等我吃饭。我妈妈让他坐,他也不坐。我妈妈拿花生给他吃,他也不吃。我知道他来的目的:头天里在村头用镰刀刻谁家的槐树的皮,被割草回来的我看到了,他怕我告诉老师。妈妈不知道这些,还夸着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多可爱之类的话,弄得赵片啊都不好意思了。
吃过饭我们俩就出门,快到聋婶家院门口时,我脚步慢下来,叮嘱赵片啊:“准备跑。”赵片啊有点儿迷瞪,问干啥呀?我以不可违抗的语气命令他:“快跑!”然后拉起他就冲过聋婶家院门口。那只白鹅照例又愤怒地追出十几步,而后凯旋。赵片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跑起来。他跑得真快,像被弹弓打出去似的。停下来时,他惊讶地问我咋啦?我说了原因。赵片啊盯了我一会儿,很快判断出我不是开玩笑,就忍不住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把鼻涕都笑出来了。他说:“我去看看。”回转身朝聋婶家院门口走去。接下来,让我羞愧的一幕出现了:大白鹅啊啊地冲出来,扑向赵片啊。赵片啊叉着腰站定,等大白鹅近身,一脚踢过去,把大白鹅踢了个两腿朝天。大白鹅翻身站起,抖了抖翅膀上的尘土,长脖子像眼镜蛇一样威武地一摇晃,双翅呼扇着,腾空而来!赵片啊跳了一下,躲开了大白鹅积蓄着全部怒火的嘴巴,右手灵巧地一伸,就紧紧攥住了大白鹅的脖子,然后往上一提。大白鹅突然成了俘虏,出声不得,翅膀乱颤,往日里的傲慢之气荡然无存。大白鹅肥沉肥沉,赵片啊提得有些吃力,就用劲往外一丢——大白鹅重重地摔在地上,顾不得疼痛,慌忙爬起,啊啊啊地哭叫着跑回院里找聋婶告状去了。
我都看傻了,直到赵片啊,不,直到赵红江笑嘻嘻地走过来,我才清醒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赵红江不解地问我:“你咋会怕它呢?”我语无伦次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但撒谎确实不是我的强项,最后还是说出了真实的原委。赵红江坏笑着对我说:“我替你除了它吧?”我一惊,脱口阻止他:“别!”刚才我还觉着他是英雄,眨眼间他又变回了差生,又成了赵片啊。赵片啊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还沉浸在英雄的得意中,继续对我坏笑着说:“你吃过鹅肉没有?香得很啊!”我严肃起来,大声责问他:“赵片啊,你要干什么?”赵片啊被噎住了似的,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下去。
但我还是徇了一回私,没有把赵片啊刻人家树皮的事报告给学校。
赵片啊把我给他的这份人情看得很重,此后就经常找我一起上学,当然还会带一些吃的东西给我。他大约也从更多人对我的赞赏中开始向往做一个优等生,上课也能认真听一阵子了,虽然半节课后还会以睡着收场。他还问过我几次数学题,很简单的那种,他听懂了,也能自己写出来了,就会兴奋一整天。张老师适时地表扬了赵片啊一次,赵片啊听得满脸都是羞涩的笑。就在表扬赵片啊的当天上午,张老师也同时把我叫进办公室,问我最近一段是不是经常跟赵红江在一起?我说只是上学一块儿来,并特别强调是赵红江主动去喊我的。张老师含蓄地忠告我:“不要受赵红江影响。”我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觉得心里很沉重,再看见赵片啊时,不觉间就冷淡了一些。
赵片啊什么也没觉察到,照样每天兴冲冲地找我一块儿上学。我呢,不热情,也不拒绝——有他陪伴的这些日子,从聋婶家院门口经过时,我都有一种安全感。大白鹅肯定认住了赵片啊,每一次我们经过,大白鹅都只在栅栏门后面叫,满腔仇恨地叫,但绝不出来追赶。
因为赵片啊经常到我家来,妈妈对赵片啊的了解也多了些,觉得赵片啊只是调皮,不算是真正的坏孩子。但胡同里的其他妈妈们不知道对我妈妈说了些什么后,妈妈就开始反对我跟赵片啊一起上学了。有一次,赵片啊来喊我,明明我正在屋里吃饭,妈妈却快步迎出门外,大声说:“我儿子他早就吃过饭上学走了。”我当然不能让妈妈当面出丑,就躲在屋里没出来。等我到校时,赵片啊惊讶地问:“你妈妈说你早来了,你去哪儿了?”我说我拐到代销点买东西了。“买这么长时间?”我说门没开,等了一会儿。我真怕他再追问我买什么了,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但赵片啊没再问,他相信了我。
等到妈妈第五次撒谎,我也第五次编造不完满的理由后,赵片啊就不再去找我一块儿上学了,也不再问我数学题了。他的脾气似乎也大了一点,同桌的赵华立笑话他把一道最简单的数学题算错时,他就挥动拳头把赵华立打得哭了一节自习。班主任张老师罚赵片啊在教室后面站了整整两节课。我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安,总觉得赵片啊的变化跟我有关。我苦恼的是,我不知道我能够怎样做。
放寒假前的一段时间,大家都在忙着准备期末考试,赵片啊却开始旷课,我猜他一定是想逃避考试。最后一个周一的上午第二节课时,教室外忽然喧嚷起来。隔窗望去,我竟然看到了聋婶,她正在大声地连哭带说地向校长比划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校长就带聋婶到我们班里来。校长示意张老师停一会儿课,然后说星期天有小孩儿偷走了聋婶家的鹅,聋婶撞见了,当时没追上。看个头年龄像是三年级的学生。现在大家不要动,让聋婶认一认。
赵片啊的名字在我脑海里闪电一般毫不犹豫地划过!
如我所想,聋婶审看了十几分钟,最后失望且不甘心地摇了摇头,又跟校长到其他班里去了。我觉得不能让赵片啊这样发展下去了,这样下去,他会变成更差的差生,会让大家更瞧不起。但是,学校会怎样处置他呢?他爸爸会不会用棍子或鞋掌凶狠地打他?我脑子里被这些问题踩踏成一片猪圈,烂哄哄的。那节课,我破天荒地答错了张老师提问的问题。
张老师把我喊进办公室,她慈爱地用手背试了一下我额头的温度,疑惑地问我:“不舒服吗?”我摇摇头,脑子里还在斗争。张老师静静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才说:“啥事?说吧。”我觉得她的话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虽然是轻轻的,柔柔的。我说:“赵红江……”张老师注意到了我的紧张,妈妈一样地凝视着我,说:“坐下慢慢说。赵红江,赵红江咋啦?”
我说出了我的答案。
张老师似乎一点儿惊讶的表现都没有,她和蔼地对我说:“你做的好。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我不知道这中间还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第二天,也就是放寒假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二的上午,学校开了一次由校长和村治保主任共同主持的全校师生大会,在会上,赵片啊被推到一百多名师生面前,结结巴巴地念了一篇早就写在纸上的检查。然后,校长宣布决定:赵红江留校察看一年。再然后,村治保主任讲维护村里治保形势什么的鬼话,我早就无心去听了,只觉得心里沉重,老想上茅房大便的那种感觉。然后的然后,会散了,赵片啊灰头土脸地从我面前走过,我觉得他在怒视我,实际上他没有,他只是把头低得更低,像聋婶家那只在低头觅食时的大白鹅。
过完年,我没有见到赵片啊。听说,他转到他姥姥家村子的小学去了。但我却一直不能忘掉他,有时还做梦。奇怪的是,几乎每一次梦里,我都会梦见一大片如雪一样白的鹅毛纷纷扬扬而来,遮蔽了我的天空和大地。
2012 年3月31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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