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诗词里,我们有时会看到这种情况:从人之常情和事物的常理来说,它是违反人情也悖于事理的。可是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深入体会此境、此情、此人的内心世界,设身处地地为他或她想一想,就会觉得虽“无理”却有情,比按生活的常情和事物的常理,直观地描述出来,更激动人心,艺术效果也更强烈。清代的词论家贺裳称这是“无理而妙”。
贺裳举过两个例子:一是李益的诗:“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江南曲》)一是张先词的结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丛花令】)
李诗写的是一位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她日日伫望江头,而归期常误,失望至极,便说出了决绝的话。弄潮的年轻人知道潮水的涨落有定时,那么,他去弄潮也就有定时,早知如此,不如嫁给这样的人,就不会常误归期了。她的爱很深,可是却得不到爱情,不禁由爱生恨,说出了看似无情,实是有情,看似无理,实是有理(从人的心境说)的话。正因为这样,她那颗焦急怨苦而又无人告语的火热的心,才真切地呈露出来。
张先的词,写一位闺中人送别以后,“伤高怀远”,痴情地直望到黄昏,而“斜月帘栊”,夜,静悄悄地降临了。这时,她更感到孤独冷清,于是:沉恨细思,觉得自己不如桃杏花,可以“嫁”给东风,得到抚爱。据说欧阳修很推重这几句,张先往谒,他“倒屣迎之”,称张先为“桃介嫁‘东风’郎中”。吴乔《围炉诗话》引贺裳的话说:“严沧浪谓诗有别趣,不关于理,而理实未尝碍诗之妙。……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而吴乔则认为:“大抵赋须近理,比即不然,兴更不然。”在这里,李诗张词正是通过奇特的联想和比喻,从无理却有情这一矛盾中,深刻地揭示出人物的心灵,而这“于理多一曲折”正是一种必要的独特的艺术手段。
人到感情激越的时候,常牵情于物,说出“无理”的话来。“江南二月试罗衣,春尽燕山雪尚飞。应是子规啼不到,故乡虽好不思归。”(周在《闺怨》)江南春早,二月已试罗衣,燕山春迟,尚在飞雪。故乡春好,但人不思归,为什么呢?“应是子规啼不到”,却责怪起子规鸟“不如归去”的啼声不到征人的耳边!这不是为征人开脱么?可是,却深刻地透礻见出这位闺中人善良、温顺的性格和如水的柔情。同是无理而有情,与那位“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商人妇比较,她是别一种妇女典型。
苏轼中秋夜怀念弟弟子由的词说:“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水调歌头】)月亮的圆缺,是亘古以来不变的自然现象,但苏轼却责怪月亮:你如果没有恨,为什么偏偏在人家离别的时候圆呢?这问得似乎古怪,毫无道理,但是“无理有情”,表达出了诗人怀子由之情深。
诗词的意境、章法、结构常有它独特的地方,有时也不可以常理常情求之。秦观的“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有人赞好,黄山谷却说:“既云‘斜阳’,又云‘暮’,则重出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诗眼》)这种说法受到许多人的非议。王楙说:“此句读之,于理无碍。谢庄诗曰:‘夕天际晚气,轻霞澄暮阴’。一联之中,三见晚意,尤为重叠。梁元帝诗:‘斜景落高舂’。既言‘斜景’,复言‘高舂’,岂不为赘?古人为诗,正不如是之泥。”(《野客丛书》卷二十)王直方说:“愚谓此亦何害而病重也。李太白诗:‘睠彼落日暮’,即‘斜阳暮’也。刘禹锡:‘乌衣巷口夕阳斜’,杜工部:‘山木苍苍落日曛’,皆此意。别如韩文公《纪梦诗》:‘中有一人壮未少’,《石鼓歌》:‘安置妥帖平不颇’之类尤多,岂可亦谓之重耶!”(《词林纪事》卷六引《王直方诗话》)杨慎说:“见斜阳而知日暮,非复也。犹韦应物诗:‘须臾风暖朝日暾’。既曰‘朝日’,又曰‘暾’,当亦为宋人所讥矣‘此非知诗者。古诗:‘明月皎夜光’,‘明’‘皎’‘光’非复乎。李商隐诗,‘日向花间留返照’皆然。”(《词品》卷之三)此外还有人指出,苏轼有“回首斜阳暮”,周美成有“雁背夕阳红欲暮”,等等。为什么知名的文学家如黄山谷会提出“重出”的指责呢?看来正是由于他忽视了诗的特殊构造,以常情常理要求诗,来定诗的优劣。而忽视了诗的特殊构造,“此非知诗者”也。
夸张,是古典诗词的一种重要的、独特的表现手法。说它重要,是因为诗不能没有夺张(当然并不是说每首诗都用它);说它独特,是因为它在诗中具有特殊的功用。诗里面如果没有夸张,那么“白发三千丈”(《秋浦耿》十五),“燕山雪花大如席”《北风行》),人们会说李白在讲疯话,“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风入松】),人们会说吴文英词中的主人公害了神经病,“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岑参《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人们也许会觉得如果没有孙悟空去借芭蕉扇,那就只好热死了。
不过,对于诗词中一些看似无理而却近情的夸张写法,也有人从纯科学的角度提出种种责难。如对杜甫《古柏行》中咏孔明庙前古柏的两句诗:“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宋代的大科学家沈括认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病也。”(《梦溪笔谈,)黄朝英反驳说:“存中(沈括)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二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太细长讥之乎?”(《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可惜黄朝英也用纯科学的计算法来衡量诗,用生活的真实来印证诗的真实性。这样,即令合于自然科学,却不合于诗的“科学”。所以后人纷纷指出他们的错误看法。有的说:“四十围二千尺者,姑言大且高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校之,则过矣;“四十围二千尺,皆假象为词,非有故实。”(《唐宋诗举要》卷二引)有的说:“……此乃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高大也。”(仇兆整《杜少陵详注》引范元实语)有的说,“诗意其翠色苍然,仰视高远,有至二千尺而几于参天也。”(钱谦益《钱注杜诗》引《遯斋闲览》)即使杜甫这两句诗证之于生活,证之于科学,可能无理,但是它有情。它是用来象征孔明的人格,表现出诗人的景仰,艺术效果强烈。明智的读者谁会责怪它“无理”呢!
用生活的真实,或用自然科学的道理评价诗,因而把诗读错,不能领会其真意的例子,颇不少见。比如,“自闻秋雨声,不种芭蕉树”,虽不是佳作,有的人却无理指责说:“芭蕉何能称树?”(见王士稹《居易录》)又如“柳塘春*漫,花坞夕阳迟”(严维《酬刘员外见寄》),是说翠柳摇曳在春*上,夕阳照在似锦的花坞里。春*弥漫,波光潋滟,再衬以翠柳垂拂,这种境界确是很美的。难怪梅圣俞赞赏说,“天容时态,融和骀荡”,是“意新语工”的佳作(见欧阳修《六一诗话》)。可是也有人指责说:“夕阳迟,则系花;春*漫,何须柳?”(刘攽《中山诗话》)意思是说,夕阳迟迟下落,好像对花坞留恋似的,反映出作者爱时惜花的心情,是可以的。但说春*漫出堤岸,那与柳何干呢?薛雪驳得好:“此俗子见解。”(见《一瓢诗话》)
一切文学作品都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诗亦不例外。但诗有它反映生活的独特手段,而重要的一点是:“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这里所说的“志”,也就是“情”或“情意”,与白居易的话近似;“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采诗以补察时政》)就是说,诗是由于诗人“感于事”,情绪激扬,而“形于言”即写成了诗。苏轼称孟郊的诗是:“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读孟东野诗》)李清照说:“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失题》)袁枚说:“诗如鼓琴,声声见心。”(《续诗品·斋心》)对于诗来说,感情是至关重要的。有的诗虽看似无理,但是有情,而读者也往往忘掉它的“无理”,记住了它的“有情”;何况表面看似“无理”的诗,从诗的欣赏角度看,正是“无理而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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