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则报道促成这篇关于女性趋美行为的思考文字。

一则报道的大概情节是：

一位女青年割眼皮失败后的修复过程。她眼睛原本生得怎样，像片上看不出妩媚动人，至少没有缺陷。现在，尽管已做过两次修复术，那样子不好贬她，若要非说招人喜欢不可；也是假话。从她尽力回避——或者是拍摄者替其掩饰——的情状，表明当事者也清楚这一层。女青年迭声呼痛和忏悔，表示她唯一希望的只是恢复原本的模样。然而医生回答得很确定——不可能完全恢复，即使半年后第三次修复术完成后，也只能是现在基础上略加改观。

为追求美引来两次三番的切肤之痛，且将留下终身缺陷，或者她心灵上的遗憾和创伤要比这表皮的损害来的更严重。这一则报告已让我心中恻然，接下来的另一则报道更是匪夷所思：

两张医用瓷盘上分摊着两堆物事，其一仿若碎浮法玻璃状的晶体，其二是黄油状的圆胶袋。一只戴了橡胶手套的手指点着；画外音：大意是，前者从女性鼻腔取出，后者从女性ru*房间取出，俱为引起病变的根源物。此情此景足以骇人听闻，竟还附带着一桩故事——某女青年初时因恋爱者喜欢隆胸丰乳而将那胶状物填入，稍后又因恋爱者嫌其假而取出，一番折腾终至于感染，使原本或者并不丰腴坚挺但至少完好的处乳糟蹋得不成样子！美已不在，且完全丧失了将来或许要用到的哺育功能。恋爱者转身而去，她却成了颓废的愤世嫉俗的人。

看过这一则，我心中已不在仅是可怜，而是一种悲。

女性的美首要展现于形体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强调“心灵美”的怕也不排斥美的形体，因为，无论从感观的角度还是由功利的角度，美的形体都具有更直接更强烈的影响效果。正因为这样，女性趋美的要求往往演化成对形体的修饰。尤其是在较发达的城市，关于女性形体美的观念中，传统的“丰乳肥臀”、“粉面桃花”似已不够份量，泊来的“世界波儿”、“性感”已较为普遍地被接受。看看网页上过份炫耀形体某一部分的靓女，看看广告——无论是静止路牌或者动态的电视——蓄意刻画的形体某一部位的夸张形象，再随手拿起一份报纸就会发现的充满诱惑的关于形体某一部分的奇方妙药，女性形体趋美几成为浩大的时尚运动。

其实，女性形体的重要，不是现在才发现。英国蔼理斯在《性的进化》中有这样一段，“民种的生殖，是社会的职务。所以我们断定说：女子生产，因为尽她社会的职务，不能自己养活，社会应该供养她。女子为社会生一新分子，于将来全群利害，极有关系，全群的人对于她，自应起一种最深的注意；古时孕妇有特权，可以随意进园圃去，摘食蔬果，这是一种极健全美丽的本能表现。”这里讲的是原始时期女性在种群中的地位，而这地位完全是由于对于女性形体的崇拜。这在当时体现的是一种生殖崇拜，重视的是女性形体的本能。如果说这里还不存在自觉的美的认识，只是关于女体的神秘蒙昧意识，但不要忽视了，因为,这正是以后一切关于女性形体认识的本源。

随着人类创造力的提高，物质丰富起来，人类的生存能力增强，种群不断扩大，原始时期那种依赖少数女性延续部落种群的情况发生变化。另外，人类——至少其中的一部分人——可以有余暇和精力来自觉地创造和满足自身的精神文化生活。这时，对女性形体的那种源自生殖本能的崇拜发生了极大的兑变。一方面，是在原始神秘感之上趋向反动——由于不能科学地对性加以解释，于是“以性之具体或抽象的崇拜为中心，逐渐变化而成各时代的宗教”，“性的迷信造成那种庄严的崇拜，也就是这性的迷信造成现在还存留着的凶狠的礼教，把女子看作天使或恶魔”。（周作人《读性的崇拜》）“把女子当作性的象征，说物事经她接触，就要污秽，布列纽思说：‘世上无物比月经更丑’。”（蔼理斯《新精神》）由此而造成行经的妇人会使酒变酸，“马蹄铁”可避邪等迷信的泛滥，形成了对女性的根深蒂固的歧视。另一方面，却是女性形体非本能的外延方向的延伸，形成了明晰而丰富的形体美的观念。这只要翻开中外古今人类的文化史就可以知道，关于女性形体美的笔墨记载浩浩荡荡，读过几本书的人总能列出“蔽月羞花”之类的誉美词和“仕女图”之类的秀丽图画。但在这妙美的外表下，女性形体美却隐涵着浓重的功利色彩，使形体美复杂化了。纯感官的赏悦看似一种清高，但毕竞还是为满足感官，说到底与功利脱不了干系，而“千金一笑”、“爱美人不爱江山”就更赤luo裸了。中世纪，女性形体美的功利意识更加强烈，为趋美，欧洲妇女出现了缠乳束腰，而我国则出现了我们所熟悉的直到上世纪前半页才废止的裹足。

女性裹足,在今天人看来几近摧残，但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下面的一段说词颇具代表性：“中国女子的美，完全在乎缠足这一点。缠足之后，足和腿的血脉都向上蓄积，大腿和臀部自然会发达起来，显出袅娜和飘逸的风致。”（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京报》“号为中国泰戈尔的辜汤生言”）男人因此而爱重小脚,所以,女子用人工缠小了去供给他，“否则没有男人要”。

以毁伤肢体而成就所谓形体美的畸形行为，如果说在以往科学不甚昌明，社会政治黑暗的背景下有着压迫被动的痕迹，然而在今天科学已高度发达，时代已皆然不同之后，同类的事例却层出不究，不能不引人深思。

关于女性问题，周作人先生在他的《妇女问题与东方文明等》一文中曾这样说：“男子方面有时视女子若恶魔，有时视若天使，女子方面有时自视如玩具，有时又视如帝王：但这恐怕都不是真相吧？人到底是奇怪的东西，一面有神人似的光辉，一面也有走兽似的嗜好，要能够睁大眼冷静地看着的人才能了解这人与其生活的真相”。

让我们“睁大了眼冷静地看着”，女性毁伤形体而追求形体的美，在今天似乎还是女性形体功利意识做祟所主导的成份更大，就割眼皮一例，无非希望“眉锁青山，目含秋水”，但这“青山”也罢“秋水”也罢，无非是幻想以此来媚人或自媚，以求得生活快慰。当然，能否达到本意,自然两可。而至于那隆鼻耸乳却只能说它十足的荒唐——连形体本能的作用都受了影响，何来美？倘有美，也只是愚弄他人和自愚的表相，其实只怕是“痛苦自在心中”吧。

或许有的女性同胞会反诘，她们这样做也和历史上某个时期一样同样有种种理由，情非得已。实情也许真的如此。评头品足本来是部分中国人的恶习，甚至还有李笠翁那样的文人，将买女人时怎样看脚的法门写进《闲情寓寄》里，遗害绵延。时下的国人中沾染这恶习的人为数怕也不少，但在男女政治平等的社会里，他们的势力已非往昔，对女性个体或可产生影响，而已无合法的强制力驱策左右于女性群体。所以做为女性最好自己先不要成为这样的人，也大可不必为这样的人而活着。

那么要成为怎样的人？怎么样的活着？

我不是圣贤难以回答，但我记起一段话：“我相信必须个人对于自己有了一种了解，才能立定主意去追求正当的人的生活，希腊哲人达勒思的格言道，‘知道你自己’，可以说是最好的教训。”（周作人《妇女运动与常识》）或者这话可以给我们女性同胞一些启示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