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每逢周末或节假日，是官兵整理个人卫生的时间，清洗的被褥、鞋袜、衬衣等树叶般挂得到处都是，尤其那些洗得雪白的床单，更是军营里一道独特的风景。高原的阳光被水洗过一样干净透明，白白的床单在阳光下轻轻摇曳，一样的规格、大小，一样的标准、雪白，一样的让人感到洁净、舒适。洗净后的床单如同我们单纯、干净而没有污染的青春。然而，有关床单的记忆并不全都是美妙。

那年，部队精简整编，一纸命令，我在哐当哐当的列车声中来到了高原。营房驻扎在昆仑山脚下，那是座兵城，在那个连同白雪一样陌生的团队广场，任人挑过来拣过去的，最后我被编入该团十二连，我就是在这段时间知道新兵王洪的，其时我已经当兵三年，而王洪新训结束分到连队不足一星期。从拉萨执勤归来，胡子拉碴的连长带着我们到各班与大家见面，让每个战友在我们面前作自我介绍。说实话，百十号人的连队，除了我们班长余海外，我根本没记住其他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回到班里，班长余海把我拉到一旁，很神秘的样子，说：记住了三班的王洪吗？我没吱声，心想，记住他干啥。知道一下，前几天他偷了别人晾在外面的床单，你想，一个新兵蛋子，手脚就不干净，咋行。余海接着说，他的脸上挂着恨铁不成钢的鄙夷。我也没太在意，班长余海忽然对窗外努了一下嘴说：那就是王洪。我放眼望去，看见一个个子矮小，满脸稚气、有着一对红扑扑脸蛋的新兵，他正一手拎一只暖瓶向连队走来。

我就这么知道了王洪。

与战友们混熟后，不时有人提到王洪，他们跟班长一样，远远指着王洪说：他就是那个“三只手”。

听得多了，我就回应一句：知道。

也有人说：新兵蛋子，有这爱好，不是砸先进连队的牌子吗，怎么能容忍一锅好汤让一粒老鼠屎给糟蹋呢？

时间久了，我发现不仅我们连的人对王洪津津乐道，就连其他连队的兵，有的见了王洪，也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把目光像子弹一样射过去。

王洪大概知道大家瞧不起他，在背后议论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发呆，走在路上也畏首缩脚的。在连队，兵们很少与王洪接触，甚至连话也不说，因工作需要不得不打交道时，偶尔说上一句，吝啬得拔腿就跑，一秒钟都不愿多待。即使说工作上的事，也急促促的，好像自己矮了几分。可想而知，王洪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活在世上，没有朋友的人还不如一块孤独的石头。

我唯一见过有人对他表示友爱是在冬天，那是退伍时节，大家堆在熙熙攘攘的广场欢送退伍老兵，王洪站在旁边，远远看着，好似冬天里掉光了叶子的一棵树，孤独而无依无靠。他是来送复员的三班长。临登车前，三班长走到他面前拍着他的双肩说：别介意，年轻人犯点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起先王洪一脸的感动。就在三班长转身欲走时，他忽然出人意料地大声说：我没偷，我是不小心当成了自己的床单，我洗的衣服也晾在那儿。他的话磁石般吸住了很多目光，就在大家尚未明白怎么回事时，王洪仓皇而逃。

毕竟是同吃一锅饭，我每次见了王洪就冲他点头微笑，算是打个招呼，他也点点头，然后匆匆离去。这期间，因工作需要我被调整到连队当司务长。有天晚饭后，王洪走进我的房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地说：你信吗，我真的没想过要偷别人的东西，我真的是收错了……他支支吾吾而又喋喋不休。后来，他见了认为信得过的人都这么说。他让我想起了一个叫莫泊桑的法国人，他的笔下，有个奥士高纳的农民，因随手在地上拾了根绳子，而被人误为拾了他人的钱包，从此他的生活陷入了无休止的辩解和人们的不信任之中。好在王洪知道适可而止，不管别人信不信，-

不论大家怎么评价，说过几次后他仿佛厌倦了，一下变得缄口不语。他如过去那般一个人独处，不同的是手中多了本书。有次路过他身旁，我发现那本书是《悲惨世界》。　

昆仑山的雪，堆了又化，化了又堆。雪化成水后，裹着日子，如草原上剽悍狂奔的烈马向前匆匆赶着。新的一个春天来到时，我作为预提军官，到一个叫襄樊的地方去学习，我非常兴奋地告别了十二连，当然也告别了王洪，事实上，对于我来说，他一直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学习归队后，我又被分到了十二连，且任王洪的排长。当了排长我才知道，王洪家很穷，父母早逝，家中只有年过七旬的爷爷和在外求学的妹妹。他每个月几十元的津贴费，一半给了爷爷一半给了妹妹。他最大的梦想是跳出农门。年底，适逢士官制度改革。按规定，凡选取不上士官的都得退伍。符合选取条件的有三个年度的老兵，竞争非常激烈。王洪好几次找到我，吞吞吐吐地说想选改为士官。按照程序，经群众推荐、民主评议后，符合选改士官条件的名单上报了，我仔细看了每个人的材料，发现王洪很过硬，无论是专业技术，还是工作表现，他都名列前茅。我召开排务会，决定把他作为对象一同上报，几名班长提醒我：他呀，还是新兵就偷别人的东西，行吗？

我没有被好心的提醒和建议左右，按自己的意志，上报了王洪。王洪那几天跟前跟后围着我团团转，好几次，他问我：你看过《悲惨世界》吗？我想，我已把他作为士官对象上报了，一般情况下，他选改士官的事已经成了木板上的钉子，不会轻易变动了。就调侃说：阳光这么灿烂，生活这么精彩，世界一点也不悲惨。他听后，陌生地看着我，满脸疑惑。最终却出现了不是一般的情况，王洪没有选取上士官，戴着眼镜的指导员在支部会议上说：名额这么紧张，士官必须要有综合素质，光有技术和工作是不够的，思想品德一样不能忽视。

王洪听到落选的消息后，哭了，哭得很伤心。他不得不扛着背包，从当初走来当兵的地方再走回去。走时，他将那套《悲惨世界》送给了我，收下书后，我想起了他问了几次的那个问题：

你看过《悲惨世界》吗？

老实说，我粗枝大叶地看过。王洪把书给我后，我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我不知他问我读没读《悲惨世界》是什么意思，好长时间，我如同钻进了诸葛亮布设的八卦阵，左思右想都迷惑不解。看过两遍《悲惨世界》后，我除了记住一段话外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段话是：永远不要害怕盗窃和杀人犯，那是身外的危险。我们应当害怕自己，偏见便是盗窃，恶习便是杀人犯，重大的危险都在我们心里。危害我们脑袋和钱袋的人，何足介意呢？我们只需想到危害灵魂的东西就得了。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叫王洪的兵，我不知当初他是偷了还是真的收错了床单，无论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目前来说，都不重要了，因为王洪早已退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