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穿越早已开始。我的穿越是一种寻找,许多年后才发现,寻找其实是一种徒劳。
那道屏障,在青藏公路的延伸中,以“人”字的结构,大大地写在隆升的高地上。作为青海和西藏的分界岭,唐古拉山如一座高大伟岸的界碑,坚守在高处,保持着不曾亵渎的威严。自古以来,凡从西北入藏和出藏,这座高碑不是以山的形象阻碍着人类前进攀越的步伐,而是以大海的渊深和不可预测,隔绝着人逾越的欲望。
唐古拉的意思是——山上的山。这个伫立在大地上的缄默巨人,时刻隐含着杀气。
翻过唐古拉山,就从青海到了西藏。西藏,一块圣地。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西藏和平解放的历史,就是被一座大山征服和征服一座大山的历史。高寒、缺氧、洪水、雪崩、猝死、泥石流、紫外线,这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匪徒,耐心地潜伏着,择机在某个时候给人致命一击。
第一次的穿越总是刻骨铭心。上线前,在距唐古拉几百公里之外,我问一位老兵:过唐古拉什么感受?他理都不理我,我不气馁,追问:一定很险吧?老兵烦了,吼,自己的路自己走。我还是死皮赖脸,不依,不走,让他烦。可能是把他问急了,他拒绝理任何人,就在我极度失望,认为老兵无理和牛皮烘烘时,他脱掉一只鞋,说:瞧吧,多瞧瞧,这三根脚趾都是冻掉的。说完,他笑,不屑的神态在脸上浪一样起伏。我看着他的脚,不相信那是真的,我怀疑那脚上从来就没有长出过三根脚趾,只生长着一股森森寒气,让我全身阵阵发凉。终于踏上通往天堂的路,车里,歌曲回荡:
没见过天空这样高远/没见过胸怀这样博大/没见过白云这样圣洁/没见过积雪这样无瑕/
哦/神奇的唐古拉/众山之上你笑傲天下/多少战士为你慨然倒下/多少英雄为你把泪抛洒/
唐古拉/你听过秦汉西沉的号角/你见过唐宋燃烧的晚霞/你读过春秋失传的史话/你记得圆明园最后的倒塌/
哦/古老的唐古拉/你的情怀装着千秋中华/多少男儿为你横刀立马/多少女儿为你戎装披挂/
……
歌曲的名字就叫《唐古拉》。驾驶员韩老兵专门准备的,他对我说:你个新兵,刚从内地上来,今后有好受的。说得很轻,但我感到某种无法承受的重量。路,如细碎的麻绳,扭曲在大地上,泥泞,冰,雪,疼痛的双眼,困倦的神经,短短几个小时的行程,我成了一条濒死的鱼,呼呼喘着,努力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寻找不多的氧。车外,嗖嗖的风如我呼呼的喘息。我坐了一天车,什么也没干,在宿营地,我就是白天路上的那摊泥。生长在身体上的器官,就连骨骼、脂肪、皮肤、内脏器官,都多余得让人想扔掉,这些曾经精密度极高的人体结构,无论现在怎么摆放、排列,都无法舒适,都是麻烦的累赘。我直接钻进兵站被窝,冰凉顷刻间巨蟒般缠绕住了我。没有吃一口饭,不想吃,只想吐。这一刻,我对地球是运动的深信不疑,因为大地在旋转,是那种没有方向和目标的旋转。
路的残破,让人感到自己想象力的匮乏。
西藏总有无穷的诱惑,曾经试图翻越唐古拉山的人们无一例外的在半途止步,那些“西进”的部队无一例外的在山脚下成为沉没之旅。即使在某些繁荣强盛的年代,人对山也一筹莫展。元代,无人不晓所向披靡的蒙古剽悍铁骑,一路横扫,所到之处,如秋风卷落叶,长弓与利剑打到了中亚,但面对仰慕已久的西藏,蒙古铁骑在唐古拉山脚停止前行,屡次三番,他们无法穿越。无奈,只得绕道,最后取道新疆才进入藏北草原。清朝时期,准噶尔部发生*乱,清朝大将额伦特带兵一路打到唐古拉山,却最终陷入风雪中,导致全军覆灭。民国时期,在青海猖獗一时的军阀马步芳曾两度派兵,试图翻越唐古拉山,但都被困死在大雪冰封的山谷中。
一座山的呼唤和一个人心底的呐喊,让更多的人亲近唐古拉山。即使西藏和平解放后,漫长的驼路上,依然尸横遍野。尽管如此,络绎不绝的人对山仍满怀热情。人类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什么也挡不住内心行走的欲望。
早上醒来,或者说一夜未眠,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状态,头疼欲裂,强迫自己喝了点稀饭,随车队继续前进。我问驾驶员:还有多远?驾驶员姓韩,青海大通人,他似乎对于这一切都很适应,也不见他有任何不适,他说,到了就告诉你,你不要着急,早着呢。因为他的早着呢,我内心的想象和向往更强烈。我心中有了这么一座山,我不知别人心中是否有这么一座山,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应有一座大山。
车一路颠簸,瞌睡就如一双被施了魔法的手掌,只在我双眼上一抹,我想睁也睁不开了。韩老兵说,别睡别睡。我有气无力,说,我也不想睡,但眼睛睁不开。韩老兵递给我一袋东西,说,吃吧,吃了就不瞌睡了。我窃喜,以为是什么美味,接过一看,是泡制的小尖辣椒,我咬了一口,只一小口,那种暴烈的辣让人头皮发麻。瞌睡立即无影无踪,但我无法再吃下第二口,太辣。大多汽车兵都用这种方法来对付疲劳和困意,很简单,很管用。许多简单管用的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韩老兵说,我的班长就是因为累,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在漫漫执勤旅途,韩老兵自己不睡,也不让坐他车的人睡。有时还开玩笑,说,再过几十年,你不想睡土地不会答应。韩老兵说,还有一种办法可以对付瞌睡,那就是唱歌。我说,不会。韩老兵说,我给你唱。话音还没落,歌声就随车颠荡: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娘知道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儿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地方/寄上一张西部的雕像/让娘记住儿现在的模样//儿当兵当到多远多远的地方/儿的眼望不见娘炕头的灯光/儿知道娘在三月花中把儿望/娘可知儿在六月雪里把娘想/寄上一张西部的雕像/让娘记住儿现在的模样……
韩老兵唱得非常投入,但实在不敢恭维他的嗓音。歌词平淡、直白,曲调低婉、沉郁,没有我期待的那种悠扬。但听着听着,我忽然想哭……
我忽略了距离,只有急切的盼望,但因是车队行驶,每天的行程并不快,加上路况差,全线整修,走走停停,没日没夜。精神稍好一点,就问韩老兵:到唐古拉了没有?每次,韩老兵都漫不经心地说,不急,还早着呢。在路上已经走了两天了,我不知还有多早。头出奇的疼,这疼不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没有任何的征兆。我小心翼翼,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望着那些张大嘴喘着粗气的人,我就更紧张地蜷缩起来。原以为,从农村出来的我不会在乎苦累的,踏上这块高地,一切都灰飞烟灭。韩老兵对我说,你好好休息,到了唐古拉我就告诉你。我说,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不然,错过了就让人后悔莫及。他古怪地笑了笑,说,跟我第一次出发时一样,好奇。我说,不是好奇,是担心,我担心自己身体翻不过山。韩老兵这次笑出了声:没那么严重。
青藏公路全线改造,车队有时行走在夜间。我感到,整个高原就是一个巨大的黑夜。我们被黑夜包裹着,怎么挣脱都无济于事。韩老兵东拉西扯,不停地对我讲话。说着话,头好似疼得没那么严重,时间也快多了。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坦然前行。从韩老兵那里,我还知道,常年在高原跑车,最不缺的是高度,最缺的是氧气。
高度与氧气,我思索着,但无法继续下去,我的思维已经断裂,无法深入。前方的车队停了下来,很多人拥在一起。我凑过去一看,有人昏了过去,说是缺氧。缺氧是一种感觉,是一种无法说清的难受,这里的氧气只有内地的一半。我看见被抬上车的战士,浑身抽搐,面灰如土,双目紧闭,他似乎停止了呼吸。有人火急火燎地使劲喊:氧气,氧气,军医,快点。围着的人手忙脚乱,大家七手八脚把人抬上了一台车,车轰的一声,一溜烟往来时的方向赶。望着尘土飞扬,远去的车,忽然顿生恐惧,我能活着见到传说中的唐古拉山吗?不及细想,头又开始疼痛起来,可能是刚才走路过快,缺氧引起的。再次坐到驾驶室,我一路无语,韩老兵以为我又困了,又递过来一袋四川泡椒。我说,不吃,死也不吃。韩老兵见我清醒着,并不勉强,他笑着说:在青藏线,你可以吃到内地吃不到的好东西,特别有营养的,待长了你就能吃上的。我疑惑:是什么?野驴肉?狼肉?熊掌?雪鸡?天鹅?我猜不出来。他不答。我刨根问底:到底是什么?
韩老兵淡淡地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又问,什么时候能吃上。他说,不能急,慢慢才能吃上的。
韩老兵的故弄玄虚,让我很生气。两人在一起,他还没完没了地卖关子,我决定不再理他。大地苍黄,天空静默。只有车,发出喘息一样的轰隆声。行走的路,虽说也有便道,但并没有预想的崎岖,远远近近的山,也并不高大险峻。我不敢小觑,因为毕竟还没有到唐古拉。唐古拉,高原上的高山,藏语的意思是——“鹰飞不过去的地方”。
车在大漠中行驶了一阵,风雪蔽日,白雪茫茫,我不知这是第几天了,所到之处所见之物都重复着在眼前闪现,我担心是不是在原地,但一些陌生的场景又坚定了我继续前行。风雪中,我看见一座石碑兀自矗立,如同雪野里一个孤独的人。
远远地,一头牲畜站在路边,我打破沉闷,对韩老兵说:“你看,有头牦牛。”韩老兵断然否定,说:“不是牦牛,是头野驴。”说着话,车就到了野驴的跟前,野驴站在路边,一动不动,雪淹没了它的四蹄,风拂动它不长的毛发。雪压弯了脊梁,它动也不动,望着远处,神情专注。我不知,茫茫高原戈壁,在一头野驴眼里是什么样子,它在我还没到来之前就开始看着远处,我到了跟前,它仍看着远处,我几乎与它面对面,甚至触手可及。它静静望着远方,好似满腔热情,又似麻木不仁。我猜,它在看天,看山,看雪,看路,还看路上过往的人和车,它的目光中隐含着某种我说不清的东西,是沉郁,抑或苍凉。第一次穿越青藏公路,我记住了一头野驴。现在每每回想-
,我才知道,高原上有太多的东西需要长久注视,有太多的人、事、自然景观值得长久注视。无论注视和被注视,高原都不会让你失望,都有许多清晰、坚硬或柔软的东西让人终生难忘。
一头专注的野驴,眼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和车。我让韩老兵停下车,韩老兵不听,他说不想违反纪律,不敢私自停车。车行驶出老远,我从驾驶室后窗玻璃回望,野驴仍在望着远方。望着驴,我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头似乎也不疼了,浑身也没有刚上线时的疲惫。我想起,按照行驶的车速和距离,应该快到了。我问韩老兵:“到唐古拉还有多远?”韩老兵笑了笑,不答。
我认为韩老兵是个小心眼,一会儿没陪他说话,他就不理我,不答话。我懒得与他计较,盯着他,接着问:“问你呢,唐古拉还有多远?”韩老兵看也不看我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已经过了。”
彼此无语。
我大为恼火,我满心期待和盼望的唐古拉,我渴盼与企及已久的唐古拉,我梦寐以求、食不甘夜不眠的唐古拉,在我不曾目睹一下它真实面目的情况下,居然就过了?韩老兵不是说告诉我的吗?不是提醒我的吗?该死的韩大骗子,可恨的韩大骗子……
第一次穿越唐古拉山,我经历着无知和茫然。
后来,我多次穿越唐古拉山,对那座大山和大山里的一切,我因熟悉而近于麻木。但我还是时常想起第一次上线时的情景,想起韩老兵。韩老兵叫韩生林,早已退役。韩老兵告别部队时,提着行李唱了他在高原的最后一首歌,那歌野烈烈的:一条好汉是黑不溜秋的你/上昆仑/走阿里/靠黑不溜秋的你/鹰飞不过的地方你爬了上去/树长不活的地方你活在那里/吃不饱氧气咱张大嘴喘气/看不见人影就大声呼唤自己/高高在上的你啊/黑不溜秋的你……听着韩老兵的歌,无论是走的还是留下的,都泪流满面!
就在韩老兵登车的那一刻,我问他:“你告诉我,在高原能吃到的最好吃最有营养的东西是什么?”韩老兵一脸严肃,左右看了一眼,悄悄伏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苦!”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韩老兵就登上了远行的车辆。在转身的那一刻,他意味深长地冲我扮了个鬼脸。韩老兵已经远去,但他留下那个字,留下我,在遥遥无期的未来岁月中,独自咀嚼、品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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