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

在大漠母亲面前，红柳是让人肃然起敬的。在西部的空旷中，我曾在行走中停下匆忙的脚步，静心地与红柳对望，一任那绿叶和红花铭刻于骨肉深处，留作漫长岁月里的营养，滋补心灵的空虚与浮躁。

初次接触红柳，是我踏上高原新城不久，那时年轻不谙世事，总被莫名的好奇牵引着，对军营外的一切总有许多的梦幻和向往。并偶尔利用在连队当文书的便利条件，溜出营院，无目的地乱窜。与我同行的还有洪涛，他在另一个连队当文书，我俩一有空就骑上自行车远远近近地看戈壁风景。

红柳并在这样的时机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起先，我们看见粉末状的沙丘高高隆起着，沙丘上有一团团的翠绿。在单调而缺乏活力的高原，那团翠绿滋润着我们干涩的眼球。我们惊呼：沙上生长的是什么？一个甩着羊鞭的牧童不屑地说：红柳呗。我们一鼓作气奔沙而上，约二三十米高的沙丘仿佛是一座小土山，爬上顶峰才发现一大片的沙丘交错着排列开去，红柳茂盛地张扬着生命的活力，袒露着一种没有任何修饰的美丽。洪涛说：红柳沙丘真像是一座坟墓。我说：坟墓上怎能生长旺盛的生命呢？在人类不可知的冥冥之中，生与死是否有着某种必然关联！

当日返回营区，我就查词典，《现代汉语词典》上对红柳的解释是：落叶小乔木，老枝红色，叶子像鳞片，夏秋两季开花，花淡红色，结蒴果。能耐碱抗旱，适于造防沙林。也叫三春柳或柽柳。我还知道，我们光顾的沙丘被称作“红柳冢”。“红柳冢”中的红柳根系，在红柳死亡以后往往依然存在。在红柳活着和其死后，由于其根系的生物作用，使沙丘中的有机物质增多，从而改变了沙丘的成分，增加了有机质，往往使沙丘呈现黑灰色。

闲下来，洪涛就捧上书本，在红柳树下专心攻读，他的梦想是考上军校，用他自己的话说入伍后就准备着战斗着，他是北京人，家庭条件比较优越，当兵时就遭到全家反对，他是怀着年轻的梦想和热情私自报名参军的。入伍后的好长时间，家人都不理他，他的思乡情绪只能深埋内心，特别想家的时候，他就跟昔日同学打电话，旁敲侧击打探家里消息。一个花季般年龄、有着梦想的年轻人，独自在不被理解中远离故乡的滋味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与他关系亲密，除了兴趣相投外，还因为对这片军营共同的热爱，我与他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对于出身卑微、一直渴望改变命运的我来说，内心的焦虑、忧郁、伤感一点都不比他少，只是我不愿向任何人提及而已。在岁月的汪洋里，年轻的我们没有自己选择和把握生活的权利。

我们经常坐在红柳枝下聊天，彼此倾诉对生活的向往和对不可知未来的担忧，有时就把话题扯到了树上，对红柳的了解就愈来愈多。高高的红柳又叫柽柳，早在《诗经》中有“启之辟之，其柽其椐”的诗句，柽即是红柳。红柳是普通的，它是柳树，但又不同于其他柳树的高大粗壮，它只有两米左右高，枝条纤细，柔软下垂，习惯于一丛丛生长，呈赤红色。

红柳四五月份长叶，那叶先是浅浅的鹅黄，再是淡淡的嫩绿，后是浓浓深绿，远看如美丽少女的绿色飘逸长裙。六七月是开花的季节，那花又红又小又密，成串成串绽放，不断抽出新的花序，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在夏季要连开三次花，仿佛逢遇了三个春天，所以也叫三春柳。“萧萧迎马白杨树，的的娇人红柳花”——清人施补华如此赞扬红柳花的娇柔美丽。红柳枝条纤细柔软，再生能力很强，当年割尽，次年再发，而且愈加旺盛。它的嫩枝和绿叶，可以入药，性平和，味甘咸，能祛风湿、痧疹等皮肤病。每一堆沙丘都隐藏着一个诱人的秘密，每一株红柳都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故事，美丽的红柳如同我们美丽的青春，蓬蓬勃勃生长着，它对未来的追求和渴望一点也不比我们少。

据民间传说，观世音手中所持用于播撒甘露的柳条，就是红柳枝条，因此，红柳又被称作“观音柳”。洪涛在红柳丛中吸取知识的养分，巴望着自己能踏入军校的大门，他想借红柳的喻示来实现梦寐以求的理想。那段日子，他是快乐的，希望之灯招引着他，内心的不快被短暂的愉悦驱逐得无影无踪，他沉醉在红柳的生存环境和时运境遇中。

红柳的最大优点，是抗旱耐干能力强，它的根系特别发达，据科学研究人员观测，生长一年左右的红柳，其根系有三千九百多条。红柳枝条只有手指粗细，而其主根竟与胳膊相仿佛，粗大的根部可以多贮存水分，两米高的红柳，其根系最长可达五十米，以满足生存的需要。红柳从生到死，都伴随着与流沙的激烈斗争。它具有良好的阻沙、固沙作用，常常被流沙所掩埋，形成灌丛沙堆。当被沙掩埋时，则拼命向上生长，冲出流沙的包围，以便获得空气和阳光。流沙受阻以后，继续堆积，再把红柳掩埋，红柳继续向上生长，一直到死为止。经过长期斗争，有红柳丛的地方往往形成高大的沙丘，从侧面可以清楚地看到红柳盘根错节的状态。

军校招生考试一天天临近，而我却在这个时节回家探亲，沉浸于兴奋中的洪涛踌躇满志，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比考军校再重要的了。临走，洪涛专门为我送行，一碗热乎乎的面条见证了我们没有功利的深情厚谊，我衷心祝愿他能实现愿望。火车离开站台不久，我就在戈壁滩上看见一堆堆沙丘上生长着的一丛丛红柳，其时，红柳正开着晚霞一样的红花，正如清代贬谪新疆的纪晓岚作诗云：依依红柳满滩沙，颜色何曾似绛霞。　

一个多月后我才从家中返回部队，我想他一定上军校了，想到再也见不到他，心中就有一种失落感。家境的困顿使我在归队后的很多日子里一直陷入茫然之中，那段时间我不想理任何人，在忧郁和无奈中，我一次次盘问自己人生的道路在何方？

心情不好时，我就想独处，最佳场所当然是红柳滩。令我大感意外的是我遇见了洪涛，他木讷地望着远方，神情沮丧，有一种重病后弱不禁风的状态。我喊他时，他回过头，我见到的是一脸的漠然。有风刮来，杨柳婆娑，他折断一枝在风中使劲挥扬。我不知一个人的理想和愿望被击碎后的黯然，但他的样子却给了我一种内心的疼痛，太可惜了，他随车队上线执勤到拉萨，连考场门也没迈进，他完全可以向连队干部请假的，但不跟车队出发关系到一个士兵的尊严，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很多年我们一直被一种自豪感动着自己，并以此安慰自己。

年底，洪涛退伍回了北京。我如愿以偿留在了部队，我无法想象他回家后的情形，无法预知他能否走出“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寒”的遗憾。在生活中，我有了许多新的朋友，当我发觉自己不再年轻时，我格外怀念与他在红柳中的时光，那是我年轻时能倾心交谈为数不多的朋友啊。我们一生中有多少可以倾心相谈的朋友？

我见证了一棵红柳从小到大的生长历程，也见过“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众多人生变更过程，只有红柳，仍在高原的风雨中翩翩起舞，它们经历着春的焦渴、夏的烤炙、秋的祈盼、冬的严寒，承受着风沙烈日的煎熬和雨雪风霜的蹂躏，但仍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红柳活着的时候与流沙顽强斗争，将流沙阻止固定，死亡以后，仍以根系固定沙丘，防止沙丘移动，至死不渝。

一个人无所事事时就会走进红柳滩，我知道，与红柳相约，是为怀念过去纯真的友情，还有红柳生长着的蓬勃意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