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卡

青藏高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更是一方沉默的土地。作为青藏线上的茶卡兵站，是我无法忘记的地方。记住茶卡兵站是因为一位不知姓名的普通士兵。

茶卡兵站是青藏线上众多兵站中的一个小兵站，说它小，是因为它太不起眼，特别是在西宁至格尔木的铁路开通后，它就如同被人遗忘的老人，独自孤寂地守望着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接待和保障任务的减少，使兵站从昔日的繁荣走向了今日的寂寞。我第一次到茶卡时，兵站的营房败落而单调，人还没见一个，狗已经很热情地叫喊起来，好半天，才从兵站里走出一个新兵，他上身没穿军装外套，只着一件不太整洁的毛衣，下着一条军裤，但他一脸的稚气、憨厚，脸上的好奇使我一眼就看出他是新兵。他看着我们连话似乎也不会说。我说了我的来历。我是从格尔木到江西沟农场秋收后，送油菜子到西宁榨油，因车没油正好途经茶卡顺道来加油的，他听明白我的话后没有应声，但流露出一种很少见人的兴奋。当时，每个部队都有自己的农场，国家也还没作出退耕还林的决策，环青海湖一带有成片成片的土地由部队种植，每到收获时节，部队就派出一些人手帮忙，我那时是一名有着五年兵龄的上士，兵役制还没改革。

他走进兵站，出来时就多了一个老兵，他不是加油员，他替我们去喊来了拿着一大串钥匙的加油员。再就没他什么事情了，我们忙乎着给车加油，奇怪的是他一直跟着我们，需要帮忙时，他就伸出双手，没事了就站在一旁静静观望。他的双眸清澈而明亮，问他话时，他就羞红着脸，要么不做声要么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但兴奋的表情始终挂在脸上。我们加完油，乱哄哄的将各自的菜子捆绑好，然后甩手而去。兵站就是为我们汽车兵搞保障的，我们也不用客气什么，在我们上车即将离去时，他使劲向我们挥了几下手，我们粗心大意的也没人回应他一下。车驶出老远，我回头张望，看见他仍呆呆地站在兵站前的沙土上，薄雾样的沙尘包围着他来回旋转，他个子小小的，宽大的军装使他显得单调而茫然。我们不在意他是因为在青藏线上，像他这样的兵太多，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一个新兵，在正是有着许多梦想和渴望交流的时候，却身不由己地生活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甚至是很少见到人的戈壁滩，他的处境若不亲身经历局外人怎能理解呢！

茶卡，是藏语，意为盐海之滨。茶卡作为青海省乌兰县的一个小镇，茶卡兵站作为青藏公路上的一个小站，似乎从我生活中消失了，至少在没人提及的情况下，我从来不会想起，当然也永远不会忘记。

再一次到茶卡，是多年后的一个晌午。兵站四周依旧是无垠的戈壁，来自大漠深处的风更加张狂地挥舞着不可一世的双手，掀起了漫天黄沙。时间是位杰出的魔术师，他在不经意中改变了许多事物的面貌和本质，当然我的命运也在时间的流淌中发生了质的改变，我先是转了士官，接着提了干，然后少尉、中尉一直到现在的上尉，先是在连队当司务长、团机关的助理员，一直到现在师机关参谋。细想起来，我离开茶卡到如今八年多时间了，茶卡兵站已是今非昔比，整洁的营房在蓝色玻璃的镶嵌下面貌焕然一新，但兵站依然清寂，依然宁静，依然单调，依然孤独，依然没有树没有鸟，依然没有人来来往往。猎豹车尖厉地鸣叫了两声停了下来，我们一行跳下车直奔兵站大门，姜站长迎了出来，随同他来的还有一名士官。向兵站饭堂走时，一边的士官凑到我眼前说：“你几年前来过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一脸拘束地说：“我看见你面熟，好像是有一年拉油菜子经过这里。”我仔细打量，才认出他就是当年的那名新兵，除了明亮的双眼外，他改变了不少，明显胖了，头发稀疏，前额正向脑顶扩张，紫黑的脸上还长满了青春痘。“我们这客人少，来过的人大多能记住。”他说。我惊奇不已：“你一直待在兵站？”他没应声，只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么说他在兵站生活了近十年，我有点不相信，他看出我的疑惑，沉默着伸出了一双手，我知道那表示十年。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糙而皲裂着一道道血口子，手背上还粘着没有洗尽的油污。十年作为一个数字是不起眼的，但作为日子却是多么的漫长呀，我无法想象一个年轻人十年生活在一个地方的情景，况且是在一个空旷荒凉的地方，我的心有了被某种东西击中的疼痛。

姜培友站长介绍说他是锅炉工，入伍后一直从事这项工作，选改士官后，因兵站人手紧，他一次假也没休，立马就三十岁了连个对象也没有，任劳任怨地干了这么多年，我有时就觉得对不住他，但有什么办法，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他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有时几天说不上一句，我真害怕他闷出什么毛病。你今天来了他还说了几句，着实不容易。

听了姜站长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好端端的年轻人，怎么不爱说话呢？他是因为长久的寂寞习惯了难耐的孤独，还是在枯燥而毫无变化的工作中养成了怪僻的性格？我不知道，我知道又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兵站连同空旷和荒凉压在了我的心头。

我用我的目光追寻，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他独自在锅炉间忙碌，锅炉发出的强烈分贝淹没了他。

我感到了寂寞的重量。

我感到了沉默的感染力。

沉默是一种品质，一种不可多得的珍贵的品质，像锋利的刀子一样有着很强的穿插力，谁能给予我们这种品质呢？我们在生活的潮流中被欲望包围着，反而冠冕堂皇说成是为所谓的事业而呼喊不停、而奔走相告，我们被追求其实是诱惑左右着，我们被理想其实是利益挟持着，我们被梦想其实是无奈应付着，在忙碌中我们忘记了自己本来面目，还不如一块真实的石头。这位普通的老兵，他一入伍就如同一块石头样被扔在了渺小而孤寂的茶卡兵站，在寂寞中他保持着一种怎样的沉默啊！　

兵们排着队站在寂寞的兵站前为我们送行，我们彼此逐一敬礼握手。在握着他的手时，我半天没有松开，我连声说你的记忆力真好你的记忆力太好了，我希望他说点什么，但他没说话，一如当初那样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在远离城市的地方，他坚守着宁静，他保持着沉默，面对他目光中流露出的那一丝遗憾、无奈和长久的寂寞生活所形成的木讷呆滞，我不能自已，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我扭过头，不让同行的人看见，更怕让他看见。

走出茶卡兵站，车在青藏公路上飞驰，我一路无语，我不知自己为何沉默，我只是不想说话，不想被聒噪声干扰，只是感到茶卡和生活在茶卡兵站里的兵们太寂寞了。生活于纷扰的生活，于无声息中，茶卡，盐一样滋养着我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