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梨花瓣儿飘落
港城,依依山面海;山是南山,海是北海。
站在市南区著名的玉皇顶公园大庙前高高的台阶上向南望,隔着鳞次栉比的市区街道房屋,可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树冠隙间,是隐隐约约的红瓦绿脊,还有高架。那是南山公园;公园的北门外,便是闹市。
这是现在。50多年前,那里是一片片果园,梨峦子居多。那里,留着我一段记忆,美好却又心酸。
那时,我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学生。那一年的春天,正是梨花开放的季节,果峦山上山下一篇洁白,间或几树嫣红的桃花点染在梯田地块的边边角角;春假期间,共青团市委和炮兵学校联合举办了一次军民青年联欢逛梨花踏春的活动,一部分军校青年学员和各中学共青团员共同参加。穿军装的和穿学生装的手拉手,就在这树下地块林间,唱歌,跳舞,做游戏,青春的歌声和笑声回荡在一片洁白以及偶尔姹紫嫣红的树丛空地上,其乐融融。活动欢快进行的过程中,我忽然口渴了。同伴们也有带水壶的,但也都空了。这怎么办?一个同学告诉我:沿一条小路向南,穿过梨峦子,有一户果农人家,那里一准有水喝。于是,我离开欢乐的人群,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穿花拂枝前去寻找。果然,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处篱笆院落,三间海草披顶的房屋,坐落在洁白的花海中;矮矮的柴门,门前一条向西通去的路,弯弯曲曲隐没在花树掩映处,那大概是通向林子外边世界的。柴门前,拴着一只小黄犬,恼怒地向我扑着,叫着,但被绳扯住了。我站在柴门外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只见草屋西间的白纸窗户推开了,一个60左右的老妇人探出头问:“谁呀?”
“大娘!我是在这北边参加逛梨花活动的学生,想找点水喝。”
“进来吧!那狗咬不着。”
于是我推门进了院子。这时大娘也从屋门里走了出来。说:“没有开水了,给你烧点吧!”
“不用不用!喝点凉水就可以!”我一边说,一边就进屋找水瓢,找水缸。
“可不行!这里的水硬,喝凉的会闹肚子。”她一边拦下我,一边向东屋里喊:“二嫚!快出来,给这学生哥烧点水!”
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向我笑笑,便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原先就支着一个“快马子”燎壶,旁边一堆截好的树枝柴禾。看来是经常烧水。
“不用添很多水,开得能快些。”可能是奶奶吧?这样吩咐着。
奶奶回屋去了,少姑娘熟手熟脚地忙活着;我插不上手,便顺手拿起一个院子里的小凳,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坐下来,翻开随身携带的十六开写生夹,从兜里掏出6b铅笔写起生来;速写。先是草屋,然后院子:草屋的轮廓,门,窗户;房檐下边的水桶、挂在檐下的担杖;院子西半部的一株梨树,梨树下的一条方凳,一张矮几;院子东边的柴禾垛,柴禾垛下的几件杂物、小推车;院中近前的快马子燎壶,燎壶旁边烧水的人,袅袅的烟??????速写讲究的是一个快字,大体轮廓出来以后,几笔线条勾画出阴影。一幅画前后不过十几分钟。一幅刚画完,小姑娘的水也烧好了。她倒了一碗放到方凳上,便过来看我的画;只一眼,就惊呼起来:“哎呀!大哥哥画得真像!”接着又喊:“奶奶!你来看大哥哥画的画!”原来这个看上去不大说话的小姑娘也有挺活泼的一面。
奶奶又被喊出来了,接过我的画,左看右看,也一个劲儿说:“真像,真像!”
端起水来尝一下,很烫。我便对小姑娘说:“来!你站到这树下,我给你画一张。”便把她安排在那梨树下,站姿;找距离放好小凳,面对着她翻开画夹,端详。
这是一个挺文静的小姑娘:略黄的头发,扎俩小辫;细细的眉毛,弯而略平;细长的眼睛,豆蔻似的瞳仁;鼻子小巧微翘;口唇抿着,嘴角上挑。上身穿的是一件月白底子紫罗兰碎花大襟褂子,紫色镶边;下身蓝色长裤;黑色盘带鞋。
于是我动笔。我写生人物向来是先身体后面部(和老师教的不一样):几笔画好轮廓,然后依次是头发、辫子、肩膀、手臂(我让她把手放在唇边,半咬着指甲,微低着头——这好像也是她的习惯姿势)、衣襟,裤、脚、鞋,一一画完,然后回来细描面部,用素描笔法加上关键部位的光影线条;最后是背景树。
奶奶看了一会便啧啧地赞着回屋去了。
一边画着,我怕她站腻了,便一边逗她说话;上几年级,学习怎么样等等,一问一答。她告诉我,她叫张婉玉(一个挺文气的名字),姊妹俩,正上五年级,也放春假了;她村里还有个家,这里是专为看果园盖的屋??????
大约半来个钟头,比较过细的速写基本完成;忽然,一阵风过,树上纷纷扬扬落下一阵花雨,似雪非雪,落了小姑娘一身,她正要拂去,我忙说:“别动!这正好!”于是又加上了纷纷扬扬的花瓣。画面便平添了几分生动。这时,我水也喝饱了,便留下画告辞。
娘俩一个劲的留我吃午饭,小婉玉竟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臂不放,一口一个大哥哥地叫。我说,怕同学们着急找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了;何况我们都带的午饭。娘俩只好放我走。一再让我秋天去吃梨,我答应了,并说:“这张画是素描,梨树的白花特色不明显;回去后我画张水彩的,秋天给你送来。”
回到活动场地,那里的游戏、歌舞正酣。
此后的几天,放学回家我就画,凭记忆中的速写稿子,终于完成了一幅水彩肖像。画上的小婉玉嘴角唇边咬着食指甲,微弯的颈,似羞含笑,栩栩如生;背后的梨花树也神采飞扬,尤其那飘飘下落的花瓣,颇有些动感:自己觉得挺满意。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那种想拍拍她小脑袋瓜的冲动。于是,把画配上了一个框子,珍藏起来。我等待着着秋天的来临。
上课下课的时光,流水一般;转眼,在街上看到大黄梨上市了。一个星期天,我约了一个要好的同学,对他说:“咱俩吃梨去!”一人一辆自行车,没忘带上那画框。约摸着方向,出市区,上小路,崎岖蜿蜒,终于又找到了那梨树林里的小屋。小黄狗已变成大狗,依然是拴在链子上,向生人又扑又叫。篱笆院落外边堆满了下树的梨,几个人在挑选装筐。我们下车向一老者问:
“大爷,这是张家吗?”
老者停下手中的活儿,说:“是啊!您找谁?”
我赶紧自我介绍说:“我是y中学的学生,今年春天我来过这里。我给这里的张婉玉小同学画了一张画像,给她送过来。”
老者向院里喊了一声:“来客了!”
春天见过的那大娘从家中走了出来:
“哎哟!这不是那学生哥吗?快屋里坐!”
于是我们进屋。大娘又是倒水,又是削梨。我们也不客气,吃起梨来。我一边吃梨,一边拆去包画框的报纸,把水彩画里的婉玉递给了大娘。大娘接过画框,细细端详,那眼神,似乎有些异样:是急切?是欣喜?可眼角分明有了泪痕!我以为大娘必是被生动的画面感动了。便问:
“婉玉呢?大娘。”
“啊,婉玉不在呐!??????您,您再吃梨!”
看婉玉不在家,人家又挺忙,坐了一会儿我们便告辞。我提出买些梨带回去,大娘给装了一网兜,死活不要钱。我们只好情领了。
在返回的路上,我总觉得悒悒不乐,是因为没见到小婉玉?同去的同学不合又开了句并不幽默的玩笑,说:
“一幅画换了一兜梨,值了!”我愈加不快。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回思大娘的言谈笑貌,似乎并不由衷。也许是人家太忙,去的不是时候?总归是年轻,心头的失意倒也并没停留多长时间。
太阳依旧升起又落下,我高中毕业,又进了新学校,然后在外地参加工作。有一年的暑假,我回港城探家,出去办事,坐公交车。因为不是上下班的人流高峰期,车上人并不多。一抬头,发现,那售票员竟然是婉玉!尽管多年不见,但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还是几年前的样子。我惊喜地喊了她一声:
“张婉玉!”
那姑娘一愣,望着我的眼神是茫然的。
“怎么?不认识了?”
“你是???????”
轮到我发愣了。她竟全然把我给忘了?是不是我的变化太大?
“我给你画过画像;一幅速写,一幅水彩。忘了?”
那姑娘一下子恍然大悟似的,伸手给我:
“哎呀!您是哪个学生哥!我奶奶多次说起过您。那两幅画还挂在我奶奶屋里。不知道的人都认为画的是我!”
“怎么?”我愕然了。
“那画上的是我妹妹。我叫婉莹。””
“你妹妹还好吧?你们姊妹俩这么像!”
“我们是孪生姊妹。她早就去世了,就在您去送画的前一个月,得了场急性脑炎??????”
“我们去的时候,您奶奶提也没提??????”
“听我奶奶说,你们去的时候那么高兴,她怕破了你们的兴致。”
这个婉莹是带着凄然的笑容说的。我如雷轰顶,自觉得心在往下沉,一下子跌坐在车座上。
造化弄人!脑子里蹦出这四个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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