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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颗明珠 同放异彩(一)肖旭

发表于-2012年03月29日 清晨7:36评论-5条

两颗明珠 同放异彩(一)

――读俞平伯、朱自清两篇同名散文想到的

1923年8月的一个晚上,俞平伯与朱自清同乘一船,畅游秦淮河,事后两人同题作文,记述此行此情此景。俞先生先写成,由于“候他文脱稿”,至到朱先生以同名《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以下简称《桨》)写成后,两篇散文同时发表在《东方杂志》第2l卷第2号上。这成为现代散文史上一段佳话。至于俞朱二人的关系,他们不仅同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同创办过《诗》的月刊,而“在小品文(即散文,笔者注)的领域中,也常常是俞朱两家并存的”,“他们的发展,在最初是完全相同的,就是在写《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时代”。(阿英《朱自清小品序》) 

两篇《桨》,从题材上讲完全是一样的,思想倾向也基本相同,都表现“五·四”退潮以后知识分子在黑暗现实面前、在历史文化心理重负下的一次想寻觅又尽闲适,又无法轻松自怀的,不无迷惘、彷徨的复杂情绪、心理。但其风格不同,情致互映,艺术笔法也各有千秋。正如文学评论家李素伯在《小品文研究》中所评说的那样:“我们觉得同是细腻的描写,俞先生是细腻而委婉,朱先生是细腻而深秀;同是缠绵的情致,俞先生是缠绵里满蕴着温熙浓郁的氛围,朱先生是缠绵里多含有眷恋悱恻的气息。如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俞先生是‘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而朱先生的则是‘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正因为它们各显其不同的风采,所以才都留在了现代散文里。作家创作,往往是在寻找,创造某种风格,有了这种“调子”,那主题也就具体确定下来,艺术形象也就萌发了。我们欣赏时,一旦感受到了作品的风格,就等于进入了某种艺术意境,那具体的个性化的审美方法也就形成,也就找到了理解作品的途径。

同一对象(秦淮河上的夜景),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再现、表现?就是因为文学作品不仅是自我以外的客观世界的再现,而且是自我本身的表现。正因如此,所以对同一客观世界的再现,由于审美理想,即主体因素的不同,在艺术形象中就会产生不同的特点。如同是写灯光,朱先生是“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明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注意,黯淡的灯晕水波,逗起游人的美梦,使情与景相互交融、同步展开。俞先生写灯光正好与朱先生相反,“看!初上的灯儿们的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却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显然这里的写景是直接在道情,他把朱先生那化在晕黄灯影中的细腻、婉转、深秀、含蓄的心境直接道了出来。以“微漾着、轻晕着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我们看,俞先生对着景色,马上就要进行生涩的心理剖析,批评思想倾向。在歌女表情“如花的笑”——“色”之后,马上发了一段“色”即“空”的议论,似有似无,以此来遏制“欲”的冲动。他这绵密柔腻的笔墨与朱先生画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相照,显然朱先生的清秀散淡。

他们都写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上的绮丽夜景,写出了桨声、灯影、河水、月光之间的关系及变化,水中灯影、灯下水光、悠扬笛声与缠绵月色相互交融的一幅幅和谐而多种色调、多种情味的画面美景。但同中又有异,其艺术手法、文笔情韵和整体意境效应是不同的。朱先生是精镂细刻的描绘,细笔画景,淡墨寄情。其细腻深秀是“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他将秦淮河上的夜景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把景分成若干段。如写桨声,是幽凉沉重的汨汩之声;写灯影,是昏黄的光晕漾成了朦胧的梦;写河水,是静静的,冷冷的绿着的,凝着六朝脂粉渗着歌妓的泪,又载着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和道德反省的。还写了天未断黑时与灯火通明时的河水变化,由“阴阴的变为沉沉了”。写灯光压倒月色以及灯与月并存、交融的变化。总之,是紧紧扣住灯影水波这些典型材料,从各个角度进行细针密线的描绘和渲染,表现出一种影影绰绰、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哀愁的情绪变化,可以说是采用全景式的直接描绘,逼真地表现出当时当地“新异的滋味”——美的境界,从而取得独特的秘密”,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 

俞先生采用的手法似乎正相反,浓写情,淡绘景,情景晦涩,委婉曲折,浓得化不开。写华灯映水,画肪凌波的景致则线条粗疏,笔墨简洁,有时索性跳跃着留下空白。写秦淮夜景,则用间接含蓄的手法,给一种缥缥缈缈,如堕云雾的空灵、朦胧之美。

在歌肪艺妓到来之前,两篇文章都用了伏笔,为后来的窘迫及梦的幻灭作了铺垫。但二者是有别的。俞先生的伏笔是情理分析型的。他写道:“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想,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这段实际是对当时“颇朦胧,怪羞涩”的迷醉感的理性分析,而且是很真诚的。它既承认了弗洛伊德所谓的性本能、潜意识的“本我”的喧动存在——“欲的胎动”,又显示了一种超脱、超越与超度的“超我”的意向,可以说是性本能的骚动,理性、感性的超脱。本能与超越两种成分在朱先生的笔下也能存在,但它几乎都化成了景物风光;他不是直抒胸臆,更多的是寄情于景。在那黄已经不能晕的灯光水影前,“这真够人想呢”,其实这正是俞先生所说的“梦中的电光”、“欲的微炎”。与此同时,士大夫的洁身自好的风度,对社会苦难的感叹以及更重要的“五·四”人道主义观念的力量,也时刻制约着作家。它使俞先生坦诚反思,使朱先生深情望月:“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混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灯与月竞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恐伯这里有更多士大夫的风度和美学存在。浑的灯光与清辉的月争相对照,很能表达朱先生文章的题旨,足以涵盖后面一大段令人困惑的道德述论。俞先生也写月辉,但他是力求在感官享受中去领悟哲理。“灯光所以映她的侬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着她的盛年,以饬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园足的醉,园足的恋,园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是清辉的月华给了人们一切美好的东西,给了他幽甜。朱先生笔下的月辉,是寄希望于灵肉矛盾之间,正视情的漾动,珍视情的价值。“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柳,淡谈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象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换着,又象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着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当我们读这段出现在迷乱以后的灯光夜景,我们能想的是什么?能想到郁达夫的某种美学与人的追求,还是想到人文主义的某种姿态,还是一种对美的、对大自然的珍重?这里恐怕有更多的民族文化的沉淀。笔者觉得,还是不要用某种理性去框范那景朦胧、情朦胧的意境吧!至于“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一段,文笔则含蓄而清韵。这段月辉咏叹,笔致可谓情浓似酒,意酣如饴的清醇。从纵向看,虽然后来他在诸如《荷塘月色》、《背影》、《春》、《绿》等篇里,文笔越来越趋于散谈朴素,但清俊醇厚却是贯穿散文创作之始终的;横向看,在二、三十年代散文作家中,文笔清新者实在不少,如俞平伯的清新夹带着晦涩,冰心的清新熔着绮丽,郁达夫的清新显得自然洒脱,巴金的清新尤为明快。而朱先生的清新,则更含蓄,更见功力,更带酒味。所以说它是和醇厚连在一起的清新。

我们这样比较,其目的不仅是为了发现同和异,而且要进一步找到这些同异的背后有什么涵义,从而加深我们对文学现象和它的本质、它的内部结构和外部关系的认识,帮助我们揭示文学的某些规律,从而得出较为深刻的结论。

我们看同一景物、同一秦淮河上的夜景,在两个人笔下却有不同的意境和感知,可以说他们列出的意境是独特的,有各自的体验,体现着个性发展,情感表现和审美感受力之不同。俞先生是意朦胧、情朦胧,在朦胧中透出空灵、才华,格调晦涩;朱先生是水朦胧,景朦胧,在朦胧中透出真切,在淡谈的语言中埋藏着跌宕起伏的情感,格调明晰。在主客体的结合上,俞先生是直接写感官效应,写主观心理印象中的景;朱先生则更侧重于视觉画面,在细描风景中悄悄渗入情。他写景朦胧,所以能容纳憧憬,“这真够人想呢。”写情朦胧,所以能迷醉舒展,“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他们通过创造一种审美意识的对象,符号系统——意境,一种鲜明而又朦胧的境界,把情境、体验创造出来,使情感具体对象化,使其有所表现、依托、归宿,使其能看得见,摸得着,这就把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难以把握的东西把握住了,不好言说的东西说出来了。在对象的创造中,实现了自己的本质,所以它是美的。意境究竟美在哪里?因为意境体现着充分发展的个性和个体意识,它是对现实境界之超越的根本特性,它能把内心世界和对象世界的最细微、最独特的东西传达出来。王国维的“境界说”称“境界非独为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我们说两篇同名散文都是境界极佳的中国现代文学的瑰宝,中国散文艺术中的珍珠;它们在审美境界中达到了主客同一,物我两忘,情景交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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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推荐:文清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同名不同寓意的文章,
给读者带来的是不同的思索。
好的文章,总能给人留下太多的思索。
期待朋友更多的首发文章。

文章评论共[5]个
肖旭-评论

谢谢点评,摇握at:2012年03月30日 清晨7:30

肖旭-评论

人们常常说,现实生活是丰富多采的,因而文学作品的题材应该多样化,这样才能反映生活的真实面貌,文艺也才能百花齐放。这些自然是很对的,但是,如果我们深入一步考察的话,还会发现,即使是同样的题材,在有才能的作家的笔下,由于不同的风格和流派,甚至由于不同的性格和气质,也会有各种各样的表现手法,使同一题材的作品,呈现不同的风貌。一样的灯彩月影,一样的歌吹泛舟,在朱自清和俞平伯的笔下,写得却是各呈异彩。at:2012年03月30日 早上9:10

肖旭-评论

1923年8月某天的晚上,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秦淮河。其时俞平伯在浙江做视学,朱自清在温州教书;更为我们所熟知的,则是二人都已在新文学的舞台上扬名立万,是用白话做“美文”的名家了。此次同来南京,似乎是参加教育方面的什么会议。既到南京,荡漾了六朝金粉的秦淮河似乎不可不游(尤其俞平伯还从未去过);既游秦淮,身为文人似不能无作。二人遂相约各做一文,以志其事。于是便有了新文学中的两篇散文名作,——这是二人自己命题的同题作文,都叫《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名虽相同,二人写来却是各有侧重:朱自清偏于纪事写景,游河的过程,舟中岸上的景致,娓娓道来,交待得清清楚楚,更像一篇中规中矩的游记;俞平伯则偏于述感说理,最用力处在于捕捉到秦淮河上艳异的气氛,和他此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与朱文相比,似乎是更多几分诗的空灵了。at:2012年03月30日 早上9:12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晚上好!at:2012年03月30日 晚上7:36

肖旭-回复谢谢光临 at:2012年03月30日 晚上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