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连日不开。
都城汴梁郊外的一座小楼古老而破旧,一片片的鹅毛在凛冽北风的挟卷下不时飘入窗来。
李煜坐在桌前涂抹新词,周薇依在他身畔,手头正缝补一件寒衣。
亡国已三年,他们再也不是万民顶礼膜拜的皇帝皇后,只是一对囚徒,随时等着被杀,被凌辱。然而,能平平静静地相依相偎一刻,倒是种难得的幸福。饥寒交迫怎样?身如累囚又怎样?
一阵车马的喧嚣声打破了宁静,接着便见到一个太监打扮的老男人摇摇摆摆上了楼,出现在二人面前:“圣上有旨,宣郑国夫人觐见。”
周薇心头一颤,好像突然跌进了冰窟里,回头望去,丈夫李煜亦是满脸的震惊,愤怒。
“该来的终于躲不过去,去吧!”一句低沉而痛苦宛如梦呓般的言语从李煜颤抖的嘴唇里飘出,在周薇听来是那样的凄凉和绝望。
他是她的男人,虽能给她刻骨的温柔,却终无法保她周全。她再次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傍晚,宋兵压境,懦弱的李煜放弃了抗拒,带领臣民们肉袒出降,从此,他们永远失去了自由。
周薇一步步地下楼而去,李煜陪在她身后。
楼下,一顶宫辇停在了小院里,在一片银妆素裹中是那样的绮丽。大批的侍卫分列两旁,虎视眈眈。
周薇再次回头,望了丈夫一眼,泪雨潸潸,好像此一去便是阴阳陌路,再难相见。
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李煜呆立在雪地里,看着妻子凝眸含涕向他告别,看着她恋恋不舍踏上辇车,直到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
车子在风雪中缓慢地驶向皇宫,周薇闭着眼睛,脑中浮现出当年那一段段旖旎往事。
十年前,在金陵,她就是乘着这样一辆车进入了深宫。那时,她只有十五岁,嫩得像朵豆蔻花儿。而李煜是她的姐夫,一国之君!
姐姐病榻前的初遇,她惊讶地发现,他便是她仰慕已久的大词人。
每个少女心中都有一个梦,才子佳人如花美眷更是人人渴求的。他在她眼中不再是皇帝,不再是姐夫,只是一个多情而缠绵的情郎。
“红粉面,翠柳钗,毽蝶飞舞入怀来。小溪畔,云鬓香,淡碧嫣珑谢红妆。”
他陪着她在后花园踢毽子,陪着她在冰雪初融的小溪畔游弋,像对相见恨晚的情侣。她渐渐为他倾倒,成为他的怀中人儿。
害怕姐姐发觉,害怕宫人们琐碎的口舌,她只能夜半三更,赤着脚,提着鞋子去和他相会,连裙子都被露水打湿。这一切在他眼中更是又怜又爱,于是便有了一首众口传唱的佳作:“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好梦易醒,姐姐终于还是发现了,不久后竟然抑郁而死。
带着对姐姐的无限愧疚,她终于如愿以偿,做了皇后,成为他的女人。
此时国势早已风雨飘摇不堪问,而百姓们对姐夫小姨子的风流韵事也颇有微词。这些李煜不想过问,也无力改变,只是每日和新婚娇妻躲在后园的红罗小亭里,享受着神仙才有的甜蜜。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颗。夜长人奈何……
皇宫终于到了,是那样的富丽,让周薇再次想起了当年的金陵故都。
尽管外面冰天雪地路有冰死骨,宫内却是春意融融。夹壁内燃着熊熊炭火,使得衣衫单薄的她额上竟沁出细细的汗珠。
空气中氤氲着龙涎香味,柔软的地毯,华丽的帏幔极尽奢华,再次使她陷入对昔日美好生活的回忆。
走到尽头,宫娥们纷纷回避,一个身着黄袍,戴着金冠的男人出现在眼前。他矮矮胖胖,肤色黝黑,丑得让人望而生畏。
“贱妾见过皇上!”周薇知道他便是当今皇帝赵光义,只得盈盈拜倒。
“美人何必多礼!”赵光义走上前来,亲手扶起面前的绝色佳人。
几天前的一个雪夜,在斧声烛影中,他终于干掉哥哥赵匡胤,成为这个国家新的主人。今后,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当然也包括女人。
“朕久慕美人才貌绝世,几次相邀,皆不肯相见,今日总算如愿以偿。”赵光义哈哈笑着,带着征服者特有的得意。
原来早在身为晋王时,赵光义便贪慕周薇姿色,多次派人去请,周薇不理不睬,这反倒让他又爱又恨,更加垂涎。于是,刚一篡位便迫不及待要得到她。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不知皇上召贱妾来有何事?”周薇已从面前的男人眼中看到了涌动的欲念,心中暗暗叫苦。
“罗敷有夫?笑话!朕想要哪个女人,又有谁拦得住?”赵光义冷笑道。
周薇原想劝男人放弃自己,没想到更激怒了他,也知今日清白难保,倒不如以死相逼。想罢,回道:“陛下一代英雄,自是没有哪个女人敢于抗拒,贱妾不才,愿做第二个花蕊夫人。”
原来,花蕊夫人是后蜀主孟昶爱妃,美艳无双,亡国后为赵匡胤所得,赵光义多次调戏均被严辞拒绝,因爱生恨,在一次围猎时竟放冷箭将她射死。
“哼!好一个刁妇,只怕你想做烈女也不能够了!”赵光义终于被激怒了,手一挥,几个宫女扑了上来,将周薇手脚抱住。此时别说寻死,想要挣扎也不能够。
赵光义嘿嘿冷笑着,伸手摸了摸周薇光洁如玉的脸蛋,另一只手一用力,一声裂帛之声响起,周薇蔽体的衣裙已尽被撕裂,露出令人眩目的晶莹。
尽管心如铁石,还是未能守得住。姐夫,对不起!周薇闭上了眼睛,凤目中泪如泉涌,脑中再次浮现出和李煜在画堂畔初见的那一刻。
二
大雪终于停了,久违的晨曦照着满院的零琼碎玉,亮得耀眼。寒风剪剪,拂落墙边翠竹上的雪,露出一抹醉人的绿。
又是那一辆华丽的凤辇,缓缓驶入了院中,周薇从车上走出来,迎着朝阳走上楼去,重回到李煜眼前。
几日不见,那原来娇艳如桃花的脸早已憔悴不堪,带着苍白的病态。双眸浮肿着,像是长夜未眠,泪痕初干。
“薇!你瘦了……”他愧疚地望着她,原本想问她些什么,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她的神态她的眸光中他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啪!”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来不及惊讶,眼前的爱人便蝴蝶般扑入他怀中,哭得像个泪人。
连日来无休止的蹂躏使周薇早已伤痕累累,她甚至已不相信能活着再见到丈夫。她恨丈夫,正是他的无能,使自己国破家亡身又辱;她更恨自己,在遭受奇耻大辱后还能苟活人世。
“违命侯,皇上听说您能诗善画,特赏您一幅画以解寂寞。”随来的太监看到眼前二人抱头痛哭的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李煜愣了愣,接过太监递过的画。
画卷打开了。画上,一个身材纤弱的美貌女子半裸着,仅脚上穿着一双红袜,头戴花冠。她的双臂和上半身被四个宫女挟持着。在她面前,是个黑胖的男人,抱着她两腿,正在施暴。女子杏目紧闭,脸上泪痕斑斑。画后有三个醒目的大字“尝后图。”
李煜看完,手一抖,画便掉到了地上。
周薇走过去,小心地捡起那画,扫了一眼,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隆冬终于过去,寒食节尽,不觉到了清明时候。风雨多起来,一阵一阵,落红遍地,新绿满枝。亡国已有四年了,异地他乡的春天依旧如此多娇,让李煜再次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故国梦重回,觉来双泪垂。
帘外雨泣花愁,屋内,夫妻俩黯然相对着。
这一日,正是李煜的生日。当年在金陵,每当此日都会有百官朝贺,欢笑盈耳。
此时,所有的繁华往事都如风流云散,只有那无限的离愁别恨陪伴着他。
周薇抱着琵琶,唱起了李煜刚刚填写的新词《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声音凄凄切切,和着帘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来更让人黯然销魂。
歌声中,有人走上楼来。
“李兄,日子过得真潇洒,有美人相伴消愁解闷,看来本王这一次是白来了。”来人打断了歌声,笑呵呵道。
“原来是王爷。”李煜回头看到那人,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人是他亡国后最好的朋友,赵光义的弟弟秦王赵廷美。
“皇上听说李兄近日老是闷闷不乐,思念家乡,特送一坛酒为李兄消愁解闷。”赵廷美说着,将一只精致的白瓷酒坛放在了桌上。
“好啊,王爷请坐下,同饮一杯。”李煜盛情相邀。
“不了,我还得赶回去向皇上复命呢。”赵廷美突然有点慌张,转身下楼。
李煜摇摇头,怅然若失,打开了酒坛,斟了一杯,灌入了口中。
身为囚徒,连酒也成不可多得的美味。
“不要!”周薇听说酒是赵光义送来的,触到往事未免心痛,见李煜饮酒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去阻止他已来不及了。
“晚了,”李煜凄凉地一笑,“活着既然如此痛苦,又何必苟活。”
“你!”周薇又惊又痛,“你又何必?你死了,我怎么办?”说着已泪流满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死又能怎样?”李煜叹道:“当日若早知是如此结局,就不该与你相识,害你终生。”说着,满脸愧疚,就要滴下泪来,腹中突然一痛,手脚皆开始抽搐,蜷缩,痛得不成人形。
“姐夫!你怎么了……”周薇又惊又怕,恍惚又想起当年情窦初开,背着姐姐和李煜密约偷会的甜蜜往事,“我从没有怪过你,若没有你,我仍是那个懵憧无知的小丫头;只怕这一生我都不知情为何物……”
她抽泣着,握着他那双渐渐抽紧的手,心痛如刀铰。
“今后,你要好好地活着……为自己而活……”李煜此时痛苦万分,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痉挛着,声音也断断续续。
“你放心。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做你的……”周薇呜咽着,最后两个字终于没能吐出来,只是紧紧俯在他渐渐变得僵硬的身体上……
一切都结束了,犹如花开花落,春梦一场。
三天后。
如丝的细雨仍然没有停息。晋王赵廷美又来了,依然是满脸笑意:“李兄已不在了,皇上知道了也很震惊。他希望嫂子能忘记伤痛,移居宫中,好时时得到体贴和照顾……”
赵廷美说着,目光不由得瞥向面前的女人。
周薇一身素服立于细雨中,衣裙被雨浸湿,裹在身上,更显得玲珑剔透。美丽的脸上未施铅华,哀愁凝结,却美得令人眩目。
他不由得有点心猿意马。
“多谢美意,请先回去吧。这事我会考虑的……”周薇望着面前的杀人犯,冷冰冰地说。在她眼中,这人和他的哥哥一样,都是禽兽,亡人家国,坏人名节,杀夫夺妻。她只恨,恨自己是个弱女子,对他们无可奈何。
赵廷美终于走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里静得可怕,依稀可以听见屋外的花声雨声。
摇曳的烛光下,周薇呆呆地坐在李煜遗体边,此时的他正静静地躺在榻上,脸容宛如生前那般安祥。
你死了,无牵无挂,可我怎么办?再次进宫,忍受那禽兽的污辱吗?她喃喃自语着。
她想起了当年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轻狂,而被气死的姐姐;想起了那些甜蜜而辛酸的往事。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报应,她无意中抢走了属于姐姐的男人,到头来却无法相守到老,只能在国破家亡失去一切后,孤零零一个独活于世。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想到了死,她突然无比平静。一把利刃缓缓划开了白皙的香颈,血,一滴滴飘洒下来,在飘摇的烛光下,开成一朵朵艳丽的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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