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在环村皆山的乡野间,奔碌了一生。他不仅教会我们如何以十指刨掘泥土换取人生的方式,更教会我们在人生际遇处应抱着如大地般浑厚真实的态度。父亲只是一本薄薄的泛黄的书藉,但我须隔着时光,在风尘扑朔迷离间,解读他渐去的背影以及那份人生的厚重,并毕我一生。只因为——他是父亲。
父亲少小时家境殷实,曾读过几年私熟,较受传统文化的薰陶,为人处事奉仁义、重孝悌。在天下大变后,祖业凋敝无余,凡一丝一绸、一瓢一饮无不从头来过。父亲日夜劬劳,不辞艰辛,双掌上俱磨出厚厚的老茧。但家况业已十分好转来。父亲趁农事闲暇时曾自刻一枚印章,上镌“山野农夫” 四字自况。而交结往来的虽多白丁,却俱有良好的文化修养。我常记得故乡六月歇伏(1)的老屋里,在天井下、大堂中聚集着许多嗜墨者,或围而论宣笔宣纸之优劣,前朝名家之轶事,或立于八仙桌前泼墨挥毫,写字作画。尽管大多衣衫土旧寒酸,而心阔气闲,谈笑风生,自有另一番风流倜傥的文气,如三月花香般飘溢大厅。父亲爽朗的笑着来来去去散烟续茶,极尽东道主之谊。在我小小年龄里,那父亲的背影似一道神异的光芒,照亮我要去眺望另一种人生更美妙的境界,且一生受益匪浅。
母亲生我不久,被医生诊出患了肺癌,从此家境陷入可怕的消钱(2) 漩涡。父亲并不惊怕,仗着年青体壮,如天下所有勤劳的农民一样,起早贪黑不辍劳作。自那时起,含辛茹苦二十余年一晃而过。父亲一边挣着母亲的医药费,一边担着三个孩子的读书费。双手因长期频繁的动作,有了职业病的痉挛,总是微微颤抖个不停,连饮上一杯酒,若端起杯儿则如筛糠麸般,将酒沷洒在桌面。当母亲每逢春秋交叠,旧病复发时,父亲所担的家事愈重。不仅料理山间地头,而且烧饭洗衣——值时姐早出嫁了。我望着父亲为生活的刀锋刻划得伤痕累累,渐渐变老,再无当年从容淡定的雅兴,心中遂无限的伤感。而于那段岁月风尘的深处,仰望父亲沧桑的背影,我明白了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应担的责任所在。我们可以摈弃一些东西,而一些东西永远不能摈弃。
母亲去逝时维享龄四十有八,而父亲年仅四十六岁。中年丧偶是人生中最难以直面的惨痛,父亲的头发忽然一夜花白,似乎苍老了许多。我千里奔丧回到故乡时,元宵刚过,村道上铺满喜庆的鞭炮屑末,碎红满地;人影熙熙,笑语一阵一阵。暮风沉霭中,父亲静静坐在桥头,漠然地望着日落西山。那背影苍苍,有些佝偻,我不禁泪水滑落,落地无声。虽有怜者从中作筏,欲为父亲再续一位,但均为他婉言谢绝。原因是我们长大,尚未婚配。在人生最艰难最有变数的坎上,父亲矢志抱残,选择了孤单。父亲少有雅趣,喜为文,多旧体诗词。这时将对母亲的思念书于文中。多年后,偶翻到父亲旧作,一句“寂寞度残年” 令我泪涌如泉,泣不成声。父亲在中年失去母亲后,是经历了怎样的凄苦孤单的心灵煎熬哬?
祖父以近八十高龄复过起孤单生活,尽管小叔每月从城里送回足够的钱物,而起居饮食仍诸多不便。父亲是家中之长子,奉孝左右,不敢离弃。其时母亲早已亡故,父亲也已是六十余岁老人,不仅自烧饭食洗衣,且每每将祖父换洗之衣搂到河头去。临水搓衣,偶遭小人冷嘲,父亲却只坦然一笑,并不多言。有一回与父促膝而谈。谈着谈着,父亲竟泫然泪下。我甚吃惊。父亲不由边抹泪边骂人“畜生” 事后才知祖父吃的一袋子大米,是小叔岳家所送,大约疏忽,竟是发霉泛红的。祖父本性勤俭,又老眼昏花,并未在意,吃出腹泻来,病了一个多月。父亲寻出是那米作的怪,便换了一袋,。将发霉泛红的大米洗晒炒过,磨成粉儿慢慢吃了。而此事父亲从未跟小叔提起,更不曾向别人说过。父亲伏身抹泪而泣,哀怜祖父年老苦辛的背影深深震憾着我:我们或许不能干成别的什么事,但奉“孝” 在日常生活中不必如埋儿殉父自也可以轻易行之。
父亲渐渐老去了,头发已然全白,十指抖得愈厉害。庆幸儿女成家立业;过上些安宁生活。空暇时看起风水之学,买来罗盘和【玉匣记】之类的玄藉习之。凡村中丧葬嫁娶,多请父亲前去。皆是义务,不曾取费,颇受人敬重。常劝父亲少操些心儿,但他说那也是一桩有“功德” 的事,依然奉行,其乐融融。
在淙淙流淌的流光中,父亲以普通人诠释为人的根本意义,言不传以身为教。但毕竟已至风烛残年,膏汁将尽,来日不多。每听到霜风破空、冷雨敲窗,便会想起年迈的父亲一个人住在乡野,夜深未眠聆听子鼠索食窸窸窣窣的孤独背影,不由神思黯然。这大约是为人子的最真实的挂念吧?时光虽可以轻易的流过生命,但在儿子的眼中,父亲的背影永远不会消失。
附注(1)歇伏﹝方言﹞:避暑。(2)消钱﹝方言﹞:一般指白白浪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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