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月1日，即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日晚写于宿舍烛光下

娘，每当我凄痛地怀念爹的时候，总是想到您；每当我想念您的时候，就更加思念爹。母女的心是相通的。此时此刻，娘，您是否也在追忆着往事、也在默默地流泪？您是否也有这样一种感觉：越到冬日，就越觉残缺和悲凉？——是的，怎么会不呢？六年前那个凄冷的冬夜，怎能不让人铭记终生？­

那一夜，您和您的五个儿女全都守护在爹的床前。为了不让爹感到电灯光刺眼，我们点上了一支蜡烛。烛火摇曳，照着一幕生死别离的惨景。爹那时已经生命垂危，但依然非常清醒，他费力地说要好好看看我们。娘，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是您先凑到爹的面前，俯下身，哽咽着，只说了一句话：“你放心吧……”爹吃力地试图点头，却始终没能做出这个动作。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一一凑到爹的面前，爹像是要永远、永远地牢记我们的模样，吃力地叫着我们的乳名，黯淡的目光久久地、久久地注视着我们。我们个个都泪流满面，爹那深陷的眼睛里也噙着泪滴。当爹最后一个叫到我时，我只叫了一声“爹”就泣不成声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爹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爹啊，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知道您要对您最小的孩子说些什么……­

娘，当时为了减少您的痛苦，我们把您送到隔壁去休息。我们只顾了爹，竟没有谁想到也该去陪伴着您——陪伴您的只是一屋子昏黄的灯光。­

爹被常人无法想象的癌痛折磨得难受，不停地伸腿屈臂，不停地*吟、*吟，每一声都深深刺痛我们的心。可怜他的孩子们只能眼睁睁、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活活受罪。强痛定针剂早已不能奏效，杜冷丁是有的，但我们却不忍心再用这种强烈的麻醉药去损害爹那依然清醒、健康的大脑和心脏。当爹又一次请求——并且是第一次流着泪请求打针时，大哥再也无法劝慰他了。但是，针头刚穿进爹的皮肉，爹就突然一阵抽搐，之后就再也听不到我们撕心裂肺的呼唤声了……。­

娘啊，再也没有比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死去更惨痛的了！况且，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我庆幸您当时没有在场。­

娘啊，当我们慌乱但又是周密地给爹穿戴整齐后，我们才想到要去看看一直呆坐在隔壁床上的您。大哥流着泪，无比悲伤地对您说：“娘，爹他……都怨我！是我给爹打的杜冷丁……刚打了没一半，爹就……都怨我啊，娘!　……看到爹流着泪求我，我……我不忍心拒绝啊……”­

娘啊，我的亲娘，您当时是怎么说的啊!　您含着泪，凄婉地说：“好孩子，不怨你——你爹到了寿限了。你没看他都熬成什么样子了——不怨你，怎么能怨你呢？……咱们都尽了心，尽了力，只是你爹没有福气……不怨你——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爹娘的好孩子啊……”­

娘啊，我的好娘，我也是您的好孩子吗？那时我正上高中，为了不让我分心，对于爹的病，你们都瞒着我，说爹得了胃溃疡，手术做得很成功，爹很快就会恢复的。我信以为真，满怀希望地盼着爹早早康复。可是……娘啊，我爹他才五十一岁啊!­

整整六年过去了。六年，是那样漫长，又是那样短暂。爹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有时像在梦里一样朦胧，更多的时候又像在昨天、像在眼前那样清晰。可是，回忆和现实之间相距是多么遥远啊!­

娘，爹的忌日又到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日子竟跟元旦重合！当我许久以前就发现这个巧合后，我先是一颤，随之泪如泉涌——祭和庆的时间可以偶合，但悲与喜的心情又怎能相融？在这个内心感受与外界氛围截然相反的日子，娘啊，您说我该怎样度过？您，又将怎样度过？！­

娘，跟往年一样，我不能在家陪伴您度过这个格外悲伤的日子，但这样也许更好些，因为我不敢面对同样是悲伤、但又都强烈压抑着悲伤的哥哥、姐姐们，尤其是您，我怕我会克制不住，自己先哭出来。娘，您知道吗？我最不忍心、最忌讳的就是当着哥哥、姐姐们、尤其是您的面流泪，我怕因为我的悲伤而使您更加伤心、更加为我担心。娘，您不知道，从爹病重到现在，您的女儿，背着爹、背着兄姐、背着您，暗地里究竟哭了多少次、究竟流了多少泪啊!娘，您当然也不知道，我写这段日记的时候，也因为流泪、啜泣而不得不无数次停笔……记得您曾经偶尔说过我心肠硬——娘啊，那是您的误会，您要知道，我那样做完全是为了您啊，娘!­

娘，作为女儿，我唯一能够告慰爹的是我没有辜负他的厚望，终于考上了大学——虽然是专科，他也会满意的。但是，爹却没能等到这个本该让他高兴的时候。娘，您不知道，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的那段时间，我暗地里哭泣了无数次，以至于启程赴校的那天早晨，我终于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娘，您知道吗？女儿是因为思念爹，是因为留恋、担心您，是因为爹去世后您和哥哥、姐姐们给予我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啊!­

娘，在这个极其悲伤的日子里，女儿格外地思念您、惦记您。您也许不知道，系里昨晚和今天的联欢活动我都没有参加。身为学生干部的我去请假时，辅导员开始很不满意，但最终理解了我的心情。昨晚我独在宿舍，静静地躺着，任思绪飘飞。今天，我又独自乘车去了郊外的红山公园，在那里徜徉了大半天。冬日的塞外，天寒地冻，空旷辽远，任我望断天涯，也不见故乡与娘亲……娘啊，今天，您是怎么度过的呀？！­

娘，您也知道，对于爹，我几乎没有尽上作为女儿的孝心，而只是从爹那里分享了博大宽厚的父爱。那时，我正上高中，一星期只能回家一两次，而每次都急急匆匆，很少能代替您和哥哥、姐姐们为爹做点什么。每次看到你们因护理和担心而日渐憔悴、悲苦的面容，我的内心都有一种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娘，我欠您、欠爹的恩情太多、太多了。但我有一个心愿，我会尽力把双倍的孝心都献给您。娘，请相信我，“女儿自有女儿的报答”！­

娘，此时此刻，我多想对您唱一支歌，唱一支《烛光里的妈妈》，来驱散您心中的悲苦，也排解我心底的怀思。可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您，怎能听到女儿的心声呢？就让我在这一篇日记的结尾，祈祷您健康、平安吧。那样，爹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娘，女儿不久就会回到您的身边，就会永远陪伴着您……­

等着女儿吧，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