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无奈黑夜般绵长
友是一个人的名字,他是我儿时的伙伴,从小到大,村里的人都是这么叫他的,叫得简捷明了,干脆直接,亲切随和。
时近黄昏,我的脚刚踏上乡村的泥土。远远地,友迎我而来。他去购肥料,谷种正泡在池塘里,快下秧苗了,他得把农活往前赶。我们在路上相遇,多年不曾谋面,岁月在他的脸上刻满了沧桑,我记忆中他纯真清秀的面孔早已被苍老所替代。见到我时,他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木然地冲我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神态上有种不易觉察的淡漠随风飘游。从不抽烟的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软中华,毛手毛脚撕开后递给他一支,友接住烟顺手放在耳朵上搁着,不知是不吸还是舍不得。
我问:“这些年没见面,你还好吧?”
他说:“我前天才从医院回来,作了个手术,都还没准备,那个骚婆娘害死我了。”友说的都还没准备是指地里的繁重农活,耕地、平整、浇水、保墒、施底肥。我自小农村长大,受制于一块土地,人会觉得农活没有诗意,也没有浪漫,只有劳作的艰辛和重复的单调。
我笑了起来,友说的骚婆娘是他的老婆,我早听说过的。他老婆一直有病,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干不得重活,经常什么不干还痛得下不了床。家庭事务的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全都落在了友的身上。友与我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匆匆而去,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忙,时间对于他是紧张而必须争分夺秒抓住的。哪怕是在这个乡村的黄昏,他也得急急地赶时间,抑或还得在夜色中前行,没有办法,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忙碌奔波。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和音容面貌,我蓦然想起鲁迅笔下的一些小人物来。那一刻,我有点神思恍惚,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小时一起成长起来的伙伴,某种陌生墙一样隔绝着我与现实的亲密接触。时间真是施了魔咒的妖精,在不动声色中改变了生活的面目。遥想小时,我们成天趴在地上玩泥、捕鱼、爬树、逮鸟、上学,那时是那么渴望站立起来,或者是走出村庄,在外面的世界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和生活,现在看来站起来后的我们在无形中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打倒在地。友似乎更甚于我。
后来我才知道,友患有痔疮刚作完手术。住院前恰逢老婆发了病,因没人照顾,他从家中背了半口袋苕(红薯),每天躺在病床上,饿了就啃几口苕,他嫌医院的饭太贵,何况又没人侍候,这样也方便。更重要的,他是为了节约点钱,因老婆有病,他被困在家中,无法外出打工补贴家用,而当前形势下,靠土地是永远不能发家致富的。村民们挂在嘴上的话,是最生动和真实的说明。“脱贫四五年,一病回从前”,“得了阑尾炎,白种一年田”。友生活非常拮据,与别人形成强烈反差,他没有钱,在别人眼中自然也就没有地位,而近几年的农村,较过去相比,慢慢开始缺少相互帮助相互体谅的心了,这是另一种相忘记于江湖,我对儿时村人间的相濡以沫记忆犹新,那时,大家基本一无所有,但却能互相体谅,一家有难,全村人会倾其所有来帮助,物质极度贫乏,但彼此间的关爱,却富裕丰盈。
友是村里起得最早而睡得最晚的人,尽管如此,他并不比别人生活得好,甚至更贫困、窘迫。几年前,我从部队回来休假时,曾给过他几百无钱,但那毕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原本也是可以通过勤劳来发家致富的,可体制性的原因,他被强迫贫穷,因为他病不起,他要负担孩子上学,他没有任何福利和保障。德兰修女曾说:“人类缺少爱是心是导致世界贫穷的根本原因,而贫穷是我们拒绝与他人分享的结果,既然世界上的一切,都来自上帝的恩赐,所有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那么,当有人在饥饿和贫困中苦苦挣扎的时候,富人便没有权利独自支配自己多余的财富。”
友一直背负着家庭沉重的包袱,村里人都说他不容易,老婆有病,几乎干不了农活,两个孩子读书。很多时候,大家都能听见他忙碌一天后的某个深夜,一边给老婆洗脚一边大声地咒骂老婆的声音。友也常在大家面前哀叹:这辈子完了,全让这个骚婆娘拖累死了……友骂老婆是全村有名的,大家说,有时比骂猪还难听!
更多的时候,友又骂自己。他骂自己的命,说命该如此,认命了,话中有无限凄凉。骂归骂,友还是把自己的老婆照顾得无微不至。世界有丑陋有黑暗,而许多贫穷的人有直面困难的能力和勇气,他们贫穷,但内心光亮,大爱如海,不离不弃。每遇到这样的人,我就自问:他真的是我认识的人吗?他与我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我只能报以叹息!友的认命是无法逃避,是生活的真实和无奈!我想,生活在中国偏远农村的朋友们,有许多家庭许多人的际遇与他相似,他们没有很高的人生目标,只有过一天是一天的无奈,他们没有选择只有承受!
对于生活,友没有选择,也由不得他选择。生活仍将继续……友有友的无奈,我有我的无奈,当我沉入梦乡时,黑夜总是如此短暂,眼一睁,天就亮了。当我睡意全无,想一些遥远而极近的事情时,黑夜是如此漫长。生活就是如此,一些无奈,黑夜般绵延悠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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