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实 的 荒 诞(一)
——评谌容两篇具有荒诞品格的小说
谌容是“人到中年”时才蜚声文坛的,也正是到了中年以后,她对生活才有更为深刻的认识和理解。特别是近几年,她对现实更加关注,作品题材的现实性、时代性更强了。无论是“对于农民特殊感情”,还是对知识分子的命运的关注,以及对社会积弊的揭露,其作品“都触及社会生活中人们极为关注的最为牵动人心的重大问题。”(《中国当代文学教程》)这里有对社会问题的描写,也有对各种心态的揭示。在艺术表现方面,她也有新的探索和发展,在“一幅幅人间喜剧中,有笑也有泪,有鲜花也有荆棘,虽以喜剧为其基调,饱含幽默、讽刺、诙谐和讥诮,但也包合着正剧的严肃冷竣和悲剧的苦涩沉重。”(同上)她还根据国情和所要表达的社会问题的需要,结合民族传统特点,把一些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简称“西方现代派”)的技法作为参考、借鉴,发展和丰富了我们民族的表现方法和艺术技巧。它沿着社会主义文艺方向又向前迈出了自己的一大步。短篇小说《减去十岁》(发表于《人民文学》1986年第二期),和中篇小说《献上一束夜来香》(发表于《花城》1987年第一期),就是带有荒诞品格的两篇优秀佳作。这是谌容探索开拓小说创作新路的又一尝试。
《减去十年》写的是一个“小道消息”:“听说”中国年龄研究会经过两年的调查研究,又开了三个月的专业会议,起草了一个文件:“文革”十年所耽误的时间,应该减去。文件“已送上去了,马上就要批下来。”年龄能减去吗,时间能倒流吗?听者竟不管什么荒唐不荒唐,怪诞不怪诞。消息像旋风似的卷了过来,人们奔走相告,欣喜若狂,在三个家庭和一个大龄女子中间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在这些不同身份和不同年龄的人物中间,为能“减去十岁”激起了不同的振奋和愿望,甚而不是滋味的不安。64岁的老局长季文耀,因年龄过线,必须退下来,正在愁眉苦脸,听说要减去十岁,重新燃起了“老骥”“暮年”之火,“这回要好好干它一场”。59岁的老伴盘算着,“减去十岁才49岁,还可工作六年。”也嚷嚷要“回机关好好干。”49岁的工程师张明明是已敲定了的局长接班人,他为能补回十年时间,一切都可重新开始而高兴,但又为局长不退下来而有点遗憾,喜忧甜苦说不清楚,“不知是什么滋味”。39岁的一般干部郑镇海惧“内”想离婚,妻子月娟只想穿衣打扮,赶上时髦,“减去十岁”,正迎合着她的心愿。29岁的女干部林素芳,是个大龄青年,“减去十岁”,再不为婚姻而烦恼,还可以上大学深造。这些在职当官的、做事的都称心如意了,可离退休的同志不干了,他们要求回原单位工作;十八、九岁的青工不干了,好容易有了工作,“再上小学,没门”;幼儿园的娃娃们也不干了,“减去十岁”,“我们回哪?”结尾大家都来“找文件”,与开头相照应,“原来全是一场空。”(萨特语)这就是《减去十岁》荒诞梦呓般的奇闻。
减去十岁虽不可能,纯属荒唐无稽之谈,可在现实人们意识中,引起了种种欲念。我们不能否认这些欲念有合理成分,但又不能不为他们的要求之卑微、浅薄、琐屑而感到心酸,不能不为他们的以假当真,如醉如痴的设计、安排、打算而感到可笑。因为那“艰难的十年”本身就是历史性的真实的怪诞的十年;可要讨还那十年宝贵的时光,却只能是荒诞的愿望。减去十岁,为什么会在人们(各个层次)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因为生命、人生价值、道德价值时时在敲打着人们的心窝,提醒着人们怎样对待那失去的十年,在现实生活中如何找回那十年。正是在这对待、寻找中,真实地反映出十年浩劫给人们心灵带来的巨大创伤,人们之所以对减去十年津津乐道,拍手称快,完全是基于对文化大革命的痛心疾首,正如小说中季文耀所说:“‘文化大革命’夺去了我十年青春。十年,十年哪,能干多少事情?白白地浪费了,只留下一头白发,一身疾病。这个损失,谁来补偿?这个苦果,凭什么要我来吞咽?还我青春,还我十年。”这呼声,这心愿,当是共同的,凡是从“文革”中过来的人,恐怕都有切肤之感。可以说这是特定环境中所产生的荒诞故事,可它却是生活的真实反映。
如果说《减去十年》是在荒诞的故事中写出了生活的真实,那么《献上一束夜来香》则是在真实的故事中演出了生活中可怕的荒唐。58岁的机关干部李寿川,一辈子没什么欲望、
需求,生活单调,除了上班就是买菜,从家到机关,两点成一线。他没有主体意识,完全是个“客体”,“客客气气地接受各项任务”;他又是个“受体”——“受气包”。在机关是沈处长的部下,替处长写文件,“处长叫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叫他怎么写,他就怎么写。”在家里是他老婆的手、脚,“他做着他老婆指令他做的一切,指到哪儿干到哪儿。”像这样一位与事无争,与人无论,“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老同志”,却因主体意识的复苏,人性返璞,忽发奇想,花二元钱买了一束夜来香花,并送给了新分到机关的女大学生齐文文,而招来横天大祸,“一个女大学生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的桃色新闻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很快传遍了机关上下。“广角镜”朱喜芬的“演义”越演越烈,“老头儿,单腿下跪,给她献了一束夜来香,……”;“夜来香奇案”版本越来越多,同事诽谤,处长训诫,大会不点名的批评,李寿川被罩在这张“人言大网下”。他精神瘫了,身体垮了,一病卧床不起,只几个星期,人枯瘦如柴,气息奄奄。最后齐文文到医院给老李献上一束夜来香,紧扣题目。
老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行泪无声地滴在那洁白的夜来香上。”只有这最后一束夜来香才是“献上”的,它展示人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愿望、欲念,并“一生爱好的是天然”。
通过买花、送花、献花,展示、讽刺了某一机关的众生相,入木三分地揭示了人物的复杂心态,甚至是“变态”。“广角镜”朱喜芬的无聊、浅薄、卑鄙庸俗及变态心理;“罗胖子”的无所事事,遁世思想;沈处长的居心不良、龌龊心理和下流行为;齐文文的美丽善良。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新词大诠”郭非,既是个被嘲讽者,又是个新名词传递者。作者对他既有褒也有贬。至于李寿川,原本无所为,从小受“无欲”教育已根深蒂固,已无个人欲念。作者对他这方面是持讽刺态度的;但对老李心理状态的变化,对“美的本能的追求”、“健康人性的复归”、“审美意识的觉醒”则是肯定赞扬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本是合情合理的,不应有非议之举,何况老李本来也是“有欲念、有喜爱、有追求、有情趣、有爱、有恨、有悲、有喜、有鲜花,也有眼泪”的七情六欲俱全的人,只不过正常人性被压抑、遏制了,是特定生活环境铸成了他矛盾的性格,是传统观念、封建礼教和性膨胀的小市民意识、习惯势力戕害了他,是十年浩劫的流毒侵蚀损害了他。李寿川这一懦弱性格的形成是真实的,是畸形环境挤压出来的变态心理。因为他是“有意无意把自己囿于一个时代气氛浅薄的老井之中,整个大气层中多种多样的元素统统无法入内与之交流融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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