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气息在村庄里渐渐铺散开来了。这次回家扫墓，经过一片田野时发现几只燕子斜斜地低飞在水田里。忽然想起小时候背的古诗“二月春风似剪刀”，村边的老树上音符般的小鸟蹦蹦跳跳，各种鸟的叫声此起彼伏。感觉只有在农村才能更深沉地触摸到春天。

借着春天的名义/我们走过凹凸不平的山路/荒野里阑珊的春意/如你的脚步轻快/像鸟儿扑动的翅膀/歌谣谱上春色/蔓上石阶的灰苔/层染在刚播下的秧苗上/时间因了翠绿的心情/变得柔软/幻化成记忆。春天是一个孕育万物的季节，我从这里走出来，带着一片泥土的气息。观青河畔水潺潺，夜已经降临下来了。我看见一个瞎子提着灯笼从河边走过，他就是麦河边为溯源而来的白瞎子。朗月被他的身影牵出了一片神光。灯影子夜里摇曳着，河水揉碎了微弱的光点，如一条黑带子在风里摇晃着斑斑点点。正是清明时节三月三，他摸出了乐亭大鼓扯着桑哑的嗓子唱起了《光棍苦》：二月里龙抬头，光棍发了愁。人家都吃鱼和肉，光棍在家啃骨头；三月里三月三，光棍上坟祭祖先。人家上坟子孙多，光棍真可怜。

他的桃儿哪里去了，难道她的灵魂没有被他的歌声所拯救吗？难道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社会，让他终于下定决心从生活中出走？我走过去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要到麦河的源头上坟。我记起了给外公扫墓时，通往他墓地的小路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他孤零零地仰望着一片草色的天空。他的不远处流淌着观青河水，一条给逝去的人传报生的气息的大地的血液。

白瞎子对我说，人只有瞎了的时候，才能够和死去的人对话。我问他，在夜里我也是瞎的，能不能和外公进行一场对话？他说，只有用人临死之前的血液掺在麦河畔的淤泥里加上石灰，然后把它揉着烧成泥塑放在坟前，才能和死人对话。既然生与死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何必徒劳着生与死的絮叨？白瞎子说，只有死人才最接近土地。“人吃土一辈子，土吃人一回”，只有脚踏实地才能活得安稳。可惜现在的我听不进这些话。春天里看到鸟儿在蓝天里飞远，人也渴望远走他乡。我妈说，她一直希望我走到实现自己事业的地方。然而不经意间她便袒露着令人神伤的话语：其实你们离开我会心焦地茶饭不思，夜难成眠。

白瞎子拉响了打鼓唱着：摸一摸我的天，亲一亲我的地。娘织了毛布衣，姐编了苇炕席。麦子黄了梢儿，大爷挂了犁儿。在梦里发现自己瞎了的人，犹如脱了灵魂的人在夜里飘忽游荡。一条河不经意流入了我的梦里，这里的歌声让灵魂安然扎根。一阵微寒的风掠过，不觉间多了几分清凉。一片月色撩人，白瞎子瘦袖披衣，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里尽是风貌飘然。

我和白瞎子一起沿着河的上游寻去。柔软的土地赋予人最真实的品质：憨实、诚实、厚实和真实。蔡元培曾说过，美育代宗教。其实这只是一种手段，土地洗礼出来的灵魂才是目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那个朝代频繁更迭，人心不古的时代里，有多少人失去了信仰而堕落成兽。白瞎子多么渴望看到连安土地神庙里跪着虔诚的信男信女，一种关于土地信仰的最好的诠释。他娓娓道来，在民间驳杂浩繁的各神各怪中，土地神是最有人缘的。连安土地神庙的胎心就是一根千年树桩，庞大的树根紧抓着大地。只有信奉和敬畏土地的人，才有灵魂上的信仰和精神上的充实，才能在繁华的尘世里得到深沉的安宁和幸福。我感觉自己仿佛漂游的浮萍，在他厚实话语的冲击下站不稳了脚跟。故乡对于我来说熟悉又陌生。一个秋末离开家乡时，小路两旁的风把金黄的稻谷掀起了千重浪。我好像就站在稻浪的顶端，整个世界随着金黄的大地倾斜不已。

每个人都有他魂牵梦萦的人或事。白瞎子心里用血染红的土地，让人觉得他的信仰过于肉麻。他听见过离开了土地变得堕落的陈庆元“嘭嘭”地磕头的声音。那像盖房子打地基砸夯的声响。当曹双羊迷途知返时，他的枕头塞着故乡泥土的秘密成为了土地信仰的佳话。初春的水田播了种子，我们看到的是希望，对永恒的生命充满着敬畏。幸好还有那么一群冥顽不训的人，对土地有着深沉的信仰，让日子的真谛拥有许多得以聊以自慰的共鸣者。有人说彭学明的《娘》和罗中立的《父亲》一样，都是一曲关于父母痛彻心扉的赞歌。我曾无数次不屑于农村的一些迷信的拜祭活动。特别是我妈为了家人的平安求神拜佛时，认为她那是浪费精力和钱财。其实这正如《礼记》说的，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载万物，天垂万象。取材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她的祭祀活动其实就是一种对生活的信仰，对土地的崇拜和对命运的敬畏。

黎明即将在大地的边陲磕出了声响，风声从它生成的地方扩散开来。我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梦，天亮了就醒来了。白瞎子说，不枉我们有缘走一场，趁现在还有时间再给你唱一段吧！他拉响了弦拉开了嗓子：大爷拉着大奶奶，大奶奶放个屁，把大爷蹦出二里地。摔折了腰，跌破了皮，两腿一蹬像团泥。我轻声咯咯地笑着，不敢惊扰了这美好的梦境。我问，你的百年神鹰虎子怎么没有和你一同出来？白瞎子很自豪地说，它就在我身边。我也想拥有他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神物，最后凑合一下觉得家里的大黄狗倒有几分灵性。一个有信仰的人总有畏惧，而大黄狗便是我邪恶的克星，信仰的保护神。

麦河，还有多少信仰与土地有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