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
走近之后,我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大约三十岁的年纪,方方正正的脸,上面镶嵌着平凡的五官,于这平凡之中最特别的是那一双深邃幽深的眼睛,让我陡然间震惊的是,我的父亲原先生也有这么一双类似的眼睛,只是别的就无颜提及了,不论是着装或气质。
“诶!小野儿也来了”,那个两年前的生产队长,现在是村大队的会计第一个发现了我,一种怪咪咪的口气和笑容,说完又去看那个陌生人,脸上的表情自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白了他一眼,声音不大不小地从口中出来,“我是你爹”。这句话无法吸引我的乡亲们,因为他们早就熟悉了我这种野孩子的脾气,但那个陌生人却马上向我看来,并且脸色一下子暗了,我不由得心虚,因为他看我的神情与父亲是那么相似,只唯一不同的是,我心底无法生出像对原先生那样的逆反和鄙视。我低下了头,只听那人说:“村长,看来县里的指示是很有道理的,教育事业刻不容缓啊!你看这孩子也到上学的年龄了,怎么——?”村长忙说:“是的是的,韩专干您说得对!”同时眼睛向我怒射而来,我马上抬起头,针锋相对。
这时,那个韩专干走到我跟前,当然我不知道专干是什么东西?从字面了解应该是专门干一些事的,不过他专门要干什么呢?“小孩,你上过学吗?”他笑着问。“没有”,“那你想上学吗?”“不想”,“为什么不想呢?”他不笑了,他的脸一僵直便给我一种压迫感,于是我小心翼翼的说:“上学有什么用?”我幼稚的问题惹得他爽朗的大笑,他摸着我的头,我第一次温顺地接受别人对我抚摸,才发现那是一种很轻盈很舒适的感觉,“不上学就不识字,不识字就学不到知识,我们的国家是要靠你们建设的,没有知识怎么行呢?要知道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后面的话我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那是父亲原振华先生说得,如今这个很有派头的人竟也这么说,突然间心生奇想,原振华先生是不是也和这个人一样是很有派头的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念头呢?原先生除了给我带来自卑,别人的嘲弄和羞辱,还有什么?那人见我低头沉思,便回头问村长,“听说咱们村有一个上过大学的人,是吗?”话一出口,我首先被惊醒了,他问得正是我的父亲,他是专干,他专门找我的父亲想干什么?难道父亲好不容易申请到的耕地要被驳回吗?我胡思乱想起来。“没错没错”,村长说,“是六组的原振华——”“谁——?”韩专干突然打断村长,“原振华!其实他还没毕业就跑去串联了,后来回到村里,哎呀,想起来这都快十年的事了,不过大家还都叫他原先生,呵,毕竟是念过书的人吗。”队长说完猛然就想起来摆在眼前的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对了,这孩子就是他的儿子!”韩专干立即回过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迷茫,疑惑地问:“你父亲是原振华?”我父亲是原振华,这是事实,可这也是让我耻辱的事实,这个原振华不知道以前犯了什么事,让这个专门干事的人找上门来,我必须划清界限,“我叫原野!”韩专干的表情更加迷茫了,显得莫名其妙,啼笑皆非,村长马上凑上来说:“韩专干您别见怪,这孩子打小脾气怪得很!”韩专干楞了一会,笑着问我,“原野啊,你能带我去原振华同志家去吗?”“我不知道”,我转身就跑,但他提前拉住我,“你看那是什么?”我转头向他指去的方向看,是一辆吉普车,我从村里唯一一台电视上见过,“走,叔叔请你坐车,好不好?”
二十年后我回到故乡,又一次和这个韩专干一同坐车,不过已经换成了一辆桑塔那轿车,他已经是韩局长了,而且我早已改口称他为韩伯伯。我问韩伯伯当年为什么非得找我问路,他说他要看一下原振华把他的儿子教导得怎样。当年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韩伯伯开始了他的考教,他拿出一颗糖果,笑眯眯地问:“原野,我来考考你,如果你能回答上来,糖就给你吃,我问你啊,白日依山近,下面是什么?”我一把抓过糖果,放在嘴里大吃起来,然后才开心地回答道“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哈哈,叔叔,这首诗我四岁就会背了!”“是吗?”他表现出一脸的诧异,“你没上过学,怎么可能会背呢,谁教你的?”“是我……他教的”。韩专干没有继续问我,只是依旧微笑地注视着我,我被他真诚的笑容和温暖的眼光所打动,小心翼翼的问:“叔叔,你到底要把他怎样,你是专门干什么的?”韩专干先是开心的大笑,即而转入沉思,突然拍着我的肩膀说:“让原振华和我一样!小野,带我去你家吧!”
我们下了车,回到家中。
对于这样一位穿中山装的贵客,家人表现出夸张的紧张和热情,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我斜着眼睛瞧了一眼,便进了里屋,只把耳朵留在了原地。
于一片忙乱之中我首先听到的是韩专干那雄浑粗壮又带着激动的声音:“原振华,真的是你!”
一种被爱戴的人欺骗的痛苦袭上心头,“难不成他真的是来找父亲专门干什么的?我的父亲虽然无能,但他是我的父亲,我唯一的父亲,在心底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但接着,那声音就继续说道:“是我啊,我是韩新甫啊!刚才听村长说你的名字,我猜肯定就是你。”短暂的寂静之后,父亲那同样雄浑粗壮并带着更多的激动和喜悦的声音也突然响起:“韩哥,是你,真的是你?”马上两个男人沙哑的哭声就随之爆发出来,同时又有两个女人尖细的啜泣如影随形,那是我的母亲和姐姐,女人啊!我暗自嘲笑她们,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甚至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哭,哭得没道理,哭得冤枉!
哭过之后,父亲说:“他妈,别哭了,这是我师范学院的同学,还是老哥们,老战友,是吧?”于是两个男人又一起大笑起来,便也带动着女人们的笑声,当然这笑声也如同之前的哭声一样,对她们而言还是不明所以。
这时,韩伯伯说:“振华,你的儿子挺聪明的,可是怎么——是不是你教育方法不对?我们可是搞教育的!”
“哎,说不清啊!”
“好了,不说这个了,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怎么不找组织呢?窝在这里,不是屈才吗?”
我躲在里屋,听父亲的陈述,也是第一次知道了父亲那曾经沧桑和辉煌的历史。父亲曾是我们原家最有希望的一个人,考上了长安师范学院,是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可就在还有一年就毕业的时候,他和他的同学们义无返顾踏上了北上的征程,他们放弃学业和前程,只是为了去北京看望毛主[xi],可惜,毛主[xi]没见着,却回到了农村,成了一个没有地的农民。爷爷的希望全部落空,最后索性分了家,又想方设法地给他说了一房媳妇,从此再也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去了。后来就有了我姐姐原蓉,接着就是我,以及我们这个寒酸的家。只是这些陈年的往事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我们所关心的是,父亲的将来会怎样,我们这个家的将来会怎样。这一期望全寄托在这个穿中山装的贵客身上。果然,贵客终于说话了,他说:“振华,你来县城工作吧!”
有谁能想象,这句话带给我们家那惊世骇俗的震撼!县城!我们一家人将会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我们再也不用呆在这个穷村子里受别人的闲气,到时候,我可以和父亲坐着吉普车回带村里,我一定会去生产队长的家,不过我不是去打架的,我要把他家的看门狗踢死,并且还会得到他温暖的微笑,这将不再是梦,将成为现实!我哭了,幸福的泪水涌出眼眶。但是——可惜,这终将是我一相情愿的梦,因为——因为,我的父亲原振华说,他竟然说:“韩哥,我不会去县城的。”
我哭了,悲愤的泪水亦随着刚才的幸福一起涌出眼眶,从幸福的颠峰跌下来,摔得支离破碎,我冲出屋子,哭着喊道:“你到底想怎样啊?”身后传来母亲“野儿,野儿”的呼声,我决不会抱任何希望,因为我再了解不过了,原先生一旦说出口的话,是决无可能改变的,我确信他自有不为老婆孩子着想的自以为是的理由。
晚上,我一身疲惫地回了家,昏暗里母亲啜泣的声音异常嘹亮,我肯定,这次母亲哭得绝对应该,哭得有理!我发现这哭声没有了中午的强盛,原来少了我姐姐原蓉这么一个生力军,“我姐呢?”“被你韩伯伯带到县城去了,本来是要带你去的,可你爸……”我一点也不奇怪,自古父爱女,这种好事情当然是他的宝贝女儿了,哪轮得到我?
“原野”,昏暗中的父亲突然说,我当时并未觉察到这是在叫我,他竟然以这种全新的方式叫我,“明天我们全家搬到乡中心小学去,你该上学了。”
“那你干什么?”
父亲回过头,说:“我做你的老师。”
“做老师,做老师?”母亲哭喊着,“到县城去不是做老师啊?”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落了十年了,怎么可能直接去教高中呢?”
“我不管!你给你儿子说去”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这就是我所说的。父亲叹了口气,便又转头去看远处那暮霭沉沉的青山,就像那山一样,不再言语了。
我躺在床上,耳听着屋外秋夜里虫子胆怯的叫声,百感交集,困意也随着一起袭来,于是我睡着了。梦中那一望无垠的原野,在我的眼前无限的伸展,变幻成许多无形的压抑和闷慌,我大叫着醒来了,又首先看见了那张空旷的脸,紧接着母亲的毛巾和温柔的询问:“野儿,又做噩梦了?”
是啊,好一场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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