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犯不犯”“同而不同处有辨”(一)
——《水浒传》中人物描写特色欣赏
在《水浒传》中,作者匠心独运,写了许多性格相似的人物,以及他们做着颇为相似的事。他们虽相似、相同,但却又有细微之差,同中能见异,异中也能见同,在同于不同中让人领会到他们各自的不同。即“同而不同处有辨”(李卓吾容与堂刊本《水浒传》) 他还举例说:“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者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不难明白,李卓吾所指的“都是急性的”,就是指人物性格中的一种类型,也就是“同”,而“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就是各个人物独特的个性,也就是“不同”。这就是说,在施耐庵的笔下,即使是描写同一类型性格的人物,也是各有特点,“一毫不差,半些不混”的,即能够让读者从同一类型的人物形象中清楚地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同来。王进与林冲,同是禁军教头,同受高俅追害,但王进是王进,林冲是林冲。鲁智深与杨志同是军官,同在二龙山落草,但读者决不会把他们两人混淆。就是阮氏三弟兄也面目各异:阮小二老成持重,阮小五精明强悍,阮小七莽撞毛躁。
古人称之为“特犯”,即作者特意使事件雷同;所谓“不犯”,即着力表现性格的差异。如鲁达有“拳打镇关西”,武松有“拳打蒋门神”。他们做什么——“打”是相似的、雷同的;但怎样打、为什么要打,打得背景却各有差异。
鲁达打的是郑屠,是个卖肉操刀之徒,自然背景是肉舖。所以鲁达也是用肉来捉弄他。结果弄得郑屠头上、身上、案上、地上无处不是肉。这是拳打镇关西所需要的背景。武松打的是蒋忠,因它霸占了施恩的快活林酒店,而武松又是个酒豪,书中自然以酒店为背景,字里行间都带着酒。武松去快活林时就向施恩提出“无三不过望”。见一个酒店便请他吃三碗酒。他走一路、喝一路,故作醉态。来到快活林前,见上面写着“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武松先以尝酒寻闹,又以让老板娘陪酒找茬。而发作起来先将一坛酒打翻三个人被掷于缸里,两个被打得爬不动。闹的身上、案上、桌上、地上无处不是酒。这是醉打所需要的,也是表现武松的特定场景。一个无处不是肉,一个无处不是酒。不同的环境和背景,紧密地结合着不同的情节和人物。
鲁达是为了救人之难,怒打了郑屠;武松是因知遇之恩而抱打不平。一个像猫斗老鼠般的三次戏弄对手;一个将无理之徒掷于酒店,无事生非。一个三拳下去郑屠命归西天;一个以旋风般鸳鸯脚克敌制胜。一个既鲁莽又练达,勇猛而又精细;一个似醉不醉,胆大如虎而心有定数。鲁达的正义刚直令人钦佩,武松的精细和武艺超群令人赞赏。谁能把这两个人互相置换呢?谁又能将他们相混淆呢?武松不会去倒拔垂杨柳,鲁达也不会在三碗不过岗的酒店里豪饮。为什么?因为二者的性格不同、背景不同,各有各的活动特点。
我们看两位英雄是如何消遣两个恶霸的。他们都是先撩拨、激怒对方,让他跳出来,而后当众痛打。
在《鲁达拳打镇关西》中,侧重写鲁达的拳头威风,真有泰山压顶、雷铤万钧之力。写其力足劲猛,势不可挡,表现鲁达的满腔怒火。鲁达来到郑屠的肉舖前,并不动手,先轻蔑的叫声“郑屠”,然后打着经略相公的旗号,先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再要“十斤肥的,也要切做臊子”;还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剁成臊子”。并且都要郑屠亲自来切。郑屠虽恼怒却不敢发作,明知是消遣他,也得故做笑脸。鲁达觉得消遣的还不够,就将两包肉馅向郑屠劈面打去,以此激怒郑屠。鲁达这三次捉弄,就像狸猫玩弄老鼠,本来一口就可以把老鼠吃掉,可偏偏欲擒故纵,来回地摆弄,直到老鼠呲牙了他才真动手。
两位英雄都有嫉恶如仇的性格,但作者写来就不同。写武松嫉恶如仇,是另一番表现。他因杀西门庆吃了官司,发配到了孟州。施恩对他特意款待,一则是为敬服武松的勇和义,二是为借打虎英雄之力惩治恶霸蒋门神,夺回属于他所有的酒店——快活林。武松得知真情以后,出于知遇之恩,更是为了惩治一霸,毫不推辞。他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武松的除暴安良当然也是义举,然而与鲁达之举相比,鲁达的义更为淳朴。
两位英雄都是粗豪的壮士,然而都粗中有细,可精细程度却不同。武松的精细与鲁达不同。他快到酒店见一汉子在树下乘凉,猜是蒋门神,先不予理睬。这是精细。他一路喝酒,虽带五七分酒意,却装作十分醉。和蒋门神交手之前还是一副醉态,以麻痹对方。这是精细。把蒋门神打得鼻青脸肿,不住讨饶,答应一切条件。武松的目的达到,见好就收,更为精细。武松既没使对手丧命,又为施恩夺回了快活林。因心中有分寸,故手脚有轻也有重。在《武松醉打蒋门神》中,主要写武松其力与其勇,而侧重表现其超群的武艺和脚下的功夫,以再现其打虎之神威。武松没有鲁达那一腔怒火,而鲁达也根本不要在郑屠面前显示自己的武功。武松消遣对方则是另一番情景,为把蒋门神惹火、引出来殴打,他在酒店里三次撩拨,目的是惹事生非。先是三次换酒找茬儿;接着要主人家老板娘相伴吃酒,惹火了妇人,几个伙计一齐上手,武松终于可以大闹酒店了;蒋门神当然会不请自到了。
通过比较可看出,鲁达、武松都是刚烈汉子,都粗中有细,而武松的精细为鲁达所不及。可以说鲁达是粗中有细,而武松则是假粗心有数。像李逵则是从里往外都粗,没有心计。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叫李逵来打镇关西、来打蒋门神,他决不会绕这么多的弯子,会怒气冲冲逼上前去,砍他几斧,连人带店砸得稀巴烂。他常说,我是先打后商量,那是李逵式的举动。而鲁达、武松当然不会这样做,这正是有别于李逵的地方。然而他俩的做法也各有不同:鲁达认识郑屠,所以来到面前时慢慢地耍弄,让他乖乖地跺肉馅子。这样做,一为撩拨激怒他,二为拖延一段时间确保金氏父女能够离开。金氏父女走得越远,郑大官人挨打时光离得就越近。而武松并不认识蒋门神,他发配来到孟州人生地不熟,只从施恩口中得知其人,所以当武松走进村口“见一个金刚大汉,坐在绿槐树下乘凉。”心想这便是蒋门神,却没与他交手,直奔酒店。这样,一可避免万一弄错,二是大闹酒店让路人皆知,更能杀杀他的威风。这两种消遣方式,各自体现了两位好汉的心计,也是因为惩治的对象不同而各异的。
请看,武松与石秀太像了,两人都刚正不阿,武艺非凡;都深重义气,坦荡胸怀,都敢做敢为,杀人不眨眼;都明白事理,精细聪慧。
但俩人给人感觉却迥然不同。细分析,他们在处事态度上还是有别的。武松讲究名节,无论做什么事儿都要看是否在理,不仅行事在理,手段也要在理,一定要无损于英雄的名声。因此武松从不暗中下手、设计杀人。她杀西门庆、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无不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如第一百零五回中,武松明知纯阳宫无私道人可恶,但不施用计策,最后仍是真刀真枪将对方杀死。在曾家店,武松又看出了店中可疑,也不主动施强,而是小心提防,在对方企图暗中下手时,才将对方剿灭。武松所杀之人如麻,却让人感到可敬可亲。
石秀则不同了,虽也为人刚正,行事却不在乎名节,常常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名,他暗中杀死了裴如海,又设计借杨雄之刀杀死了潘巧云。不论其目的如何,这种行事的手段,武松是绝不会用的。如第九十九回,石秀要除江不良,先是以好言好语稳住对手,并许诺给五十两银子,然后将其引到偏僻的九里燉,一刀杀死。这是典型的诱杀。石秀的这种手段,给我们的感觉是冷峻可畏,甚至令人不寒而栗。施耐庵将武松与石秀区别得如此的清楚,写得如此的传神,真叫人叫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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