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地瓜
一
地瓜,学名甘薯,故乡人称之为芋头。地瓜是我们家乡普遍种植的粗粮作物,有温床育苗移栽的大面积春地瓜和截夏秧扦插的小面积夏地瓜。农谚云:麦顶芒种谷顶秋,过了寒露刨芋头。夏地瓜须下窖越冬留种,一般赶在霜降前收获;大面积春地瓜收获期大多集中在寒露后的十几天里。那时节,山山岭岭到处可见收获地瓜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幼绝无闲人,就连一日两餐也多是在田间地头。那切晒的地瓜干雪一般覆盖了家乡的山坡岭野。在我的家乡,地瓜干拾获后进囤或上棚贮存之,多用作烙煎饼或滚煎饼的主原料。
地瓜富含淀粉和糖分,以瓜干为主粮制作的瓜干煎饼金黄薄脆,嚼之甜味绵绵。水煮或者笼蒸的鲜地瓜,甜味就更浓了。但鲜地瓜最具风味的原始吃法当数野炊——此举多为乡村孩子们所为:在野地里挖一圆形土坑,再在迎风处凿一豁口为窑门;然后环坑垒起一座十分壮观的干坷垃“金字塔”,下以干柴烈火烧之,至坷垃烧透烧红便停火;即刻拿掉塔顶,小心翼翼地将鲜地瓜满满地装入,然后用鞋底将整座“金字塔”拍碎,再以厚土覆埋,拍实.待土堆徐徐散发出扑鼻的熟地瓜特有的香气,去土,将地瓜一块块扒出。那紫红的表皮看似生地瓜的颜色,实则里面已透烘。将薄薄的外皮剥去,单那沁人肺腑的地瓜浓香,就叫你馋涎欲滴了!吃上一回那野味十足的香香甜甜的窑蒸地瓜,准叫你永志不忘。小时候和伙伴们的所做所为,至今使我还在怀念着……
二
读史料方知地瓜最初的来历。明朝万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农历五旬,福建商人陈振龙从吕宋(菲律宾)漂洋过海七昼夜,将薯种带回到祖国,紧接着在福州郊外试种,当年获得成功。后陈氏后裔又将其推广引种到山东、河南、河北等省内丘陵地区。这种来自于大洋彼岸的易种高产可作渡荒充饥之物的洋芋,从此在我的家乡安家落户。但那时种植面积极小,而且多是黄皮品种(家乡人俗称“洋蛋芋头”),农家仅作为稀罕作物少量培植,收获后除鲜食外,以刀切成薄片,晒干,以作为辅助原料掺入杂粮磨成糊子,烙煎饼食用。人民公社 化后的“大跃进”时期,家乡繁育诞生了一代红皮地瓜新品种——“胜利百号” 。此后,天造加人为的饥馑岁月绵延不绝,片面追求农业单产高指标的左倾之风盛行广大农村,地瓜被大面积种植,且品种不断更新换代。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单一的地瓜种植基本取代了小麦、高梁、谷子等家乡传统的粮食作物。地瓜身价大幅度升级,从副粮到主粮;从主粮到农家唯一的食粮,地瓜长期盘据了农家餐桌,确切地说,地瓜成了山乡人民赖以生存的命根子!故生产队里流传着这样一首新民谣:“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死牛烂地瓜!”
三
大集体的年代,地瓜年年种,年年收,但它又年年成为农家的紧缺粮。起早贪黑、风里雨里忙活大半年的地瓜干,除去交售任务粮、爱国粮(社员群众称“过头粮”),所分配给各家各户的口粮仅够半年用。每年春夏,家家仅靠芋叶、芋梗、野菜、树叶代瓜干充饥。那时,人们最大的奢望莫过于一年四季能够吃上瓜干煎饼,喝上瓜干汤。地瓜,曾经主宰着家乡人民的命运,牵系着干家万户的荣辱兴衰。谁家闺女大了说婆家,首先要仔细地打听男方队里地瓜收成怎么样,瓜干是否够用,否则这媒便要被“一票否决”!我所在的生产队便有十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棒小伙子,因为队里经不起打听而错过了青春妙龄,一个个成了孤苦伶仃的光棍一条——家乡的地瓜啊,你曾经给了家乡人民几多忧伤、几多酸辛的往事!
四
人民公社化时期,收获地瓜皆是白天集中劳力突击刨,夜间分到各家各户加班擦。那时切地瓜干的工具十分简单而笨拙:木板上嵌一镰刀,名曰“擦板子”。 擦地瓜需一块块地擦,费时费工效率很低,所分得的两千斤地瓜往往要擦大半夜…… 擦地瓜的季节最恼人、最倒楣的是遇上阴天下雨的坏天气。给我记忆最深的是:深更半夜突然有人在街上大呼:“下雨啦,快起来抢瓜干去!”劳累一天正处于酣睡中的人们突然被叫醒。于是乎,千家万户男人骂老婆喊,睡意正沉的小孩子们,也要被家长们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强拽起来,担筐捉篓,迷迷怔怔、跌跌撞撞、叫苦连天地跟着大人们去坡里摸黑抢拾地瓜干,往往是,瓜干抢完了,雨水也淋完了,弄到家里也未免一个烂!这一整年,你就只有吃那悲苦难咽的烂瓜干煎饼充饥了。
五
当八十年代初蛰动中华大地的春雷滚过之后,家乡的人民终于告别了以地瓜为唯一食粮的悲苦日子。农民们用勤劳智慧的双手在自家责任田里精心地描画出硕果累累、五谷飘香的丰饶图景。地瓜同花生一样成为家乡的主要经济作物。所收获的瓜干除食用外,人们还用来做成粉皮、粉条、粉丝等各色各样的地瓜副产品,使农家的餐桌更加丰富多味。每到地瓜收获的季节,家乡的鲜地瓜一车车源源不断地走向遥远的大城市,成为城市人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山乡特产美味。如今山乡人民的生活就像那窑蒸或炉烤地瓜一样的甜蜜,芬芳。家乡的地瓜,一部从饥饿到温饱的乡村变迁史——其间,它真实地记录着山乡人民渴盼幸福生活的极其漫长、曲折、艰难的历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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