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哦，淮河，你回来了？”“回来了，娘。”“不该放假，你怎么……”“我已经高中毕业了。”淮河跑屋里放下行李，笑盈盈地接过娘手中的竹扫帚一边扫院子一边对娘说。娘慌着去做饭，问淮河：“你不打算再往上考了？你爸临终前可是安排我让你考大学的！“娘，孩儿上到高中毕业就已经很知足了！”扫完院子，淮河摍了扫帚就去屋里帮娘烧锅做饭，“您已经是快60岁的人了，种地再也不能靠你一个人了。”淮河总是体谅娘的难处。娘听了心里一阵酸。耽误了孩子的学业，影响了孩子的前程，他心里非常内疚。“都怨娘的命不好，让儿子上大学的愿望落了空。”她去屋里趁端糊涂面的功夫，落了一阵泪……　

听“淮河”这一名字，就让人猜出这孩子的来历。那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淮河的父亲林忠善40多岁时跟民工去修淮河做伙伕。刚开伙不几天，就见一讨饭的妇女挺着个大肚子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到民工窝棚里乞讨。那时按人头份给民工每顿饭分发6个窝头，仅够吃大半饱的，谁还舍得打发要饭的？那讨饭的妇女一顿饭时挨窝棚乞讨，只讨到了一个半窝头。林忠善看她们母子怪可怜的，就领着那妇女到伙房里，他把自己分摊的6个窝头，拿出两个来给了那妇女，又给那妇女拨了半碗菜。妇女很受感激，连连唤她的两个孩子快谢谢好心的叔叔。打那以后，那妇女经常到窝棚区讨饭，林忠善念她肚子里怀了孩子，就避了连队干部给她一些饭菜。那妇女为之感激涕零，倾心向他诉出她的困难和不幸遭遇……

连队完工即将拔蓬的头天晚上，林忠善早早地睡下，养精蓄锐准备明天推车登程回家。半夜时分，林忠善在梦乡中猛然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惊醒。他惊诧地穿衣，提了马灯走出去极想弄个究竟。他循声走近窝棚后边，却见一婴儿被打了片片补丁的红色包被包了放在地下，下面铺了麻袋片。婴儿稚嫩的哭声针锥般扎痛着他的心。他赶忙心疼地弯腰抱起：“这谁家的孩子，放这儿了？！”喊了十几声，竟无人回应，他知道这是一名弃婴。他怕孩子受了夜风吹，就轻轻拍打着抱进了窝棚热乎乎的被窝里……他不住声地咒骂着婴儿狠心的父母，心中却豁然联想起那位挺着大肚子讨饭的妇女，就一切都明白了。可他又不知她家住何村，丈夫姓啥名谁……

天明了，民工们一个个准备着推行李起程。林忠善问众乡亲凑了零钱，急冲冲跑到附近镇子商店里买了一袋奶粉和一只奶瓶。他推着孩子一路走一路喂奶粉。就这样，一直将孩子安全地推到了家……

林忠善两口子对待淮河比对待自家亲生的孩子还要疼，还要精心。夫妻俩时常说起那位可怜的无名妇女，他们决心再苦再累再难也要将淮河培养成大学人才，可如今……

还在淮河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问起父亲：“爸，您为什么给我取名叫淮河？”面对孩子的提问，林忠善不隐不讳，给儿子娓娓忆述了他那段难忘的经历。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的故事总在淮河的眼前萦绕。他根据父亲的讲述加以想象和感受，含泪写成了一篇感人至深的作文，被老师看中当做范文在班上朗读了，同学们都被作文中的故事深深地感染了。打那以后，淮河深深地爱上了写作，爱上了文学。在他看来，文学是表达人的情感的最好方式，文学具有不可阻挡的艺术感染力量。做人莫过于做一名文学家，最高尚最伟大。他虽然主动放弃了考大学，可他将从事文学创作的愿望和目标埋于心底，他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执着追求一定会成功。麦收麦种之后，他跟娘商量，他要出去打工挣点钱，待收秋请假回来忙几天，再回去干到腊月底。娘欣然同意了。

淮河的娘是一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人。自打儿子走后，家里，地里　，天明忙到天黑，干起活来没个饭时。这几天，她感觉眼睛老大的不舒服，两眼总冒金星。下午，她背着半杈子青草从坡里回家，走在路上两眼恍恍惚惚，尽踩路边。她以为是干活赶缠得眼上火，就去坡里采来金银花泡茶饮用数日，感觉火老是退不下去，反而看东西更加模糊了。她晓其不妙，一定是眼得了疾病！她捎信儿叫来了娘家哥，领她到县医院做了检查，诊断结果是视网膜脱落，动手术已晚……

淮河接到电话立即请假速速回家。他不相信现代医学治不了娘的眼病。他立即领娘到省立医院进一步做了检查，其结果令他们母子彻底失望了！回到家，孤儿寡母抱头痛哭一场……

淮河仍不死心，他安排好娘，出去向人打听治眼病的偏方。他满怀一线希望而归，报于母亲。“淮河，别为娘受难为了！”说着，娘忽然哽咽了。淮河给娘拭去了泪水，却发现娘的身后褂子里面露出一截绳头，“娘！您这是——”一语未罢，母子泪如泉涌。淮河悲伤、悔恨交加，泪雨磅礴，挥起巴掌打自己的脸：“娘，都是孩儿不孝，出去打工害了您的眼睛！啊——”娘大哭着两手夺住儿子的巴掌：“都是娘生了邪念，为儿娘一定忍着活下去！娘再不伤儿的心！啊啊——”

一场疾风骤雨过后，娘俩苦痛的心慢慢平息了些许，面对残酷的现实，母子相互抚慰着受伤心灵……

淮河娘的眼睛终于完全失明了。她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昔日那绚烂多彩的世界了。是儿子的服侍、呵护和抚慰，使她冰冷的心灵渐渐地回暖；眼前漆黑一团，心灵却光明一片。为了娘行动方便，儿子专门垫高了院子，又打了水泥地，使地面平坦且与屋门台阶基本持平。他干活出门时，为了母亲方便去厕所，他用一根长长的绳子，这头系在屋门旁边的墙钉上，那头拴到厕所门旁的小树上。除了短暂的下地干活，他还要按时做饭，为娘洗衣、晾被，一早一晚精心伺候娘，领娘反复熟悉家中的环境、物什……

春天，院子里洒满灿烂的阳光，和风拂煦，暖意融融。他早早地　伺候娘吃了早饭，便领娘坐在院子里藤椅或沙发上，他在一旁读小说给娘听。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创作的小说或散文读给娘听，有时还让娘给他的新作品提出批评意见，直到娘听懂、满意为止。娘脸上时时洋溢着慈祥、舒心的笑。他还把收集整理的民歌小调唱给娘听，有时还和娘一起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得娘的开心、愉悦，让娘抛却痛苦、忧愁和烦恼，让娘的生活里时时洒满明媚的阳光。淮河屡屡有新作品在报刊发表，每次领来稿酬，他总要给娘买些好吃的，或是添件新衣服，娘为此感到幸福，心里甜甜的。

……

八年过去了，淮河伴随娘左右，形影不离。赤子之心，报效养母，乡里人皆称颂。岁月流逝，人生易老，淮河娘已是白发斑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淮河娘因病去世。娘临终有言：“娘愧对了你，影响了你的学业，至今也没给你娶上个媳妇。娘因双目失明，拴住了你。娘死后，别再固守家园，也别忘了写小说，报纸书本上登了你的小说，探家上坟时，别忘了念给娘听听，娘听了九泉之下会高兴的……”遵其娘的遗愿，淮河决计辞家登程打工。临行前，他只携了文具书本和行李，还有父母的养育之恩和娘的临终嘱咐……

拂晓，淮河负了行李和包裹，心里酸酸地闭门上锁，深情地肃立片刻，然后挥泪出发。

走出村子，登上一座土丘。淮河清晰地望见山之麓娘的坟茔。他要为娘上一次辞行坟。儿行千里母担忧。此时，他觉得娘并没有离开他，眼前犹见娘忧伤而留恋的表情，就像那年娘送他第一次远行打工的头天晚上的情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行至娘的坟前，他缓缓放下行李和包裹，双膝跪地；烧毕纸钱，垂泪磕头，告别慈母……

淮河下山而去。艳阳东升，照耀着下山的路。远方的天空，有洁白的云在悠悠飘浮。脚下，山路迢迢，伸向远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