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的夏天总是冗长又闷热,没有一丝的风清气爽。它就像一个盛满热情的少女,却又故作矜持,让人颇感压抑。只是,这一年的压抑来得比往年更多一些。
我到了珠海。表哥问我需要什么类型的工作,我由于经历浅薄回答得含糊其辞,就连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表哥先让我住着,这方面他会想办法。
过了些时日,表哥问我愿不愿意进伟创力的仓库,我一听刚好与之前“储存干部”的想法所差无几,当即说没问题。
一个星期三早上,表哥带我过去一个酒店,那里就是设立的招聘点。表哥回去后,陆陆续续有人来了。我就和其他人一起在楼梯口徘徊,不知不觉人满为患。直到差不多9点才看到招聘人员懒洋洋地赶过来,睡意意犹未尽。而保安也开始维持起秩序了。
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我们所有男生都往后退,幸好我还是排在靠前的位置。然后上楼刷身份证做记录,领一个爱心卡作为出入凭证。二楼里面有一个大厅。里面都是排排罗列的桌椅,我们一个个按照次序坐下去。招聘负责人在主[xi]台介绍了公司的概况和作为合格员工具备的条件。之后就发试卷,里面各个科目都有。不过只要是初中生水平都可以做出来。
很遗憾的是,还是有一些文盲,包括被发现抄袭的,第一轮出局。另外有少部分人特招,就直接面试了。有些人硬伤太多或者觉得公司工作待遇和自己意向有差距的,也走了。剩下的等待安排面试。而已经在面试室内的人,则是落在我们后面的第二波应聘人流。
时间已经逼近午后,我的肚子早就有反应了。没想到这个看似简单的过程如此漫长,毕竟人太多了。不过我还是很赞同招聘方人性化的安排,第二批的人在楼下站着等得比我们还要久,我们坐着算是很幸福了。
我无聊看着周围,手机震动了。
“chenyinghao,你在哪个位置?我怎么看不到你。”
“我就在大厅这里啊。”打电话给我的是东哥,也是我后来的主管。事前表哥就拉我和他碰过面,打了招呼。
“你现在出来吧,我在大厅前面靠左的第二个房间。”
“问题是现在还没轮到我啊。”我很无奈。
“现在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我们快要走了。”
我在众目睽睽下低着头厚着脸皮离开座位,那一瞬间我感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走到大厅门口,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眼镜男拉住我:“你要去哪里?”
我灵机一动:“我要上厕所。”可是负责守卫面试室的一个工作人员紧紧地盯着我不放:“厕所在右边,不要乱跑。”情急之下我只好走进了厕所,又赶紧打起了东哥的电话。这时正好东哥也跑进来上厕所了。经过东哥解围,那个人才闭上了嘴。
之后我越过长长的队伍,文员桃子给了我一份合同资料。我填完后就赶紧下楼,逃离拥挤的人群。走在街上,浑身感到一阵舒畅。
“chenyinghao,你还不能走啊。你还要回去。”我走到半路背后突然传来桃子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东哥开着摩托,桃子搭在后面。话刚到,车子也跑到我跟前来了。
“我还回去干什么?”我一时之间弄不清楚状况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你回去就知道了。”东哥把车停了停,桃子说完又接着开走了。
我疾步赶回,走到楼上遇到一个穿着黑色裙衣的女子还有眼镜男。他们拦住了我,我连忙出示爱心号码牌。他们挥手让我赶紧进去。
“不是,我想问一下,我已经考完试了,为什么还叫我回来?”我表达心中的困惑。
“你还要面试完才可以走。”
“可我已经面试了啊。”
他们两个的脸瞬间黑了下来。我以为他们不信把合同资料给他们看。转眼间合同五马分尸了。
“由于你违反招聘的规定,我现在取消你的面试资格,你今天不能通过。伟创力是大公司,不是每个人都能随随便便进去的。不过你下个星期可以继续报名参加我们的招聘。”
听完黑衣女的话,我的心情也像那份合同一样,开始四分五裂了。但我还是挺起一丝挣扎,争取最后一线的机会:“问题是我不知道这个规定啊。”
眼镜男说:“不是跟你说了叫你在里面坐着等,听从安排,你还自己跑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觉得自己近乎哀求的低声下气。
“把爱心卡交出来。”
我失落又慌乱地翻找着:“不见了。”
“刚才明明看着你拿出来的,你如果不交出来,就把你录入黑名单。以后你就不能进伟创力了!”黑衣女郑重其事地严词喝令。
我又翻了几下,把爱心卡拿出来,然后厚着脸皮确认:“下个星期真的可以再来吗?”最后尴尬又失魂落魄地走下楼去。无论是坐在大厅里的,还是在往楼上排队的,都带着诧异,或者冷漠的不在意。
热气逼仄的酷暑,我却如同坠入了一个冰窟。
【二】
第二个礼拜。
重新排队报名,参加考试面试,之后就去门诊部体检。有了前车之鉴,那几天都没有什么大碍。东哥和桃子也专门在我面试那天给我“特招”。这下找工作的事情终于告结了。虽然具体的工作情况我一无所知,但慌乱的心绪还是安稳了一半。岗位的安排还需要等待一个星期。
体检后的下午,公司安排了住宿,同时表哥也委婉地表达了想法。其实长期待在他家也的确不便。我自己也不想做拖累别人的寄生虫,所以我准备搬去宿舍。
可当我一脸轻松地和表哥闲聊着,玩着弟弟给我的山寨版手机。手机却震动起来了。我一点一翻,短信出来了。
——哥,我没钱了。你快想办法借点钱给我。
我心里突然一紧。那种窒息的压迫感一点一点地蔓延上来。各种念头在我心里轰烈炸响。
——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当时在深圳我就看你不顺眼,吊儿郎当,花销不加节制。工作都不稳定还一边泡妞一边伸张享乐主义。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富二代官二代啊?一点都不懂得精打细算,没钱饿死你活该!
——可是那个是你弟弟啊,就连他的父母也不会管他的死活。他都求到你身上了。这个世界除了你,还有谁可以帮他?
——除了你,还有谁可以帮他?
——除了你,到底还有谁可以帮他?
我一遍遍质问自己。最终故作轻松站起来,把手机翻给给表哥看,然后假装不在意地调侃“那个chenhuan,听说要问我借钱, 你可不可以救助下?”他当然不知道我心里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千万种变化。
“chenhuan,混混一个,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表哥不经意地说。
我沉默下去。如果给我来一座冰山,那就把我冰封万年,长久不醒吧。
搬去宿舍后,表哥让我每天过去蹭饭,但一想时日甚多,不想再亏欠太多,偶尔在表嫂的催促下才从宿舍动身赶过去。平常时间,和其他几个一起进来的员工(算不上同事),买方便面或者跑馆子。每次我都是选价格最低的,好吃与否无关大碍,最重要的是填饱肚皮。
这一年(2010),我的人生字典里出现最多的字就是“等”,除了等还是等。我身上除了深圳遗留的一百多(其实到珠海又变为几十块了),仅有表哥偷偷塞给我的200块了。我所用的是临时厂牌,只能够在厂里免费蜗居,要办理饭卡还需要岗位落实拿到正式的厂牌后。外面地摊的饭菜虽然性价比深圳都好很多,但远远不及厂里的伙食,吃得饱还可以消费得少。
很多无所事事的时刻,都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看一下宿舍的电视抑或跑去最便宜的网吧消磨时间。
弟弟的事情上网联系后,也了解了个大概。和暴牙分了手,从龙岗重新跑回横岗。做了手机店的员工。但是工资要抵押一个月才可以发放(一般情况所有工业区都是这个规定)。而他那张不足2000元的卡,他和暴牙的推荐费加上我的押金,本来就所剩无几,我过来的这段时间,他吃吃喝喝的也就没了。
问题是我自己也要苦等一个月才有钱。我一向不轻易求人的。可如今无可奈何。脑中搜索一番,在寥寥可数的几个朋友中,大多数都是在校的学生,于是我想到了在深圳富士康的荣。我们是从小玩泥沙长大的好伙伴。我翻找了电话簿,然后拨打过去。
【三】
在本来不长却觉得每一秒钟都无比漫长的一周后。我终于进入了伟创力。
我记得那一天还下起了大雨。我在桃子的带领下,在风雨中穿越。走进仓库一楼办公室,桃子跟领班打了招呼,我被分配到二楼的发货组。领班把我引见给老来(二楼发货助理员),老来让我跟着老员工学习。
在我没进去之前,仓库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教导我的一个老员工姓唐,我跟着他取经。他把操作的每个环节都说得很详细,很到位。直到现在我懂得了浑水摸鱼,但一些投机取巧的小聪明,远没有那样稳步操作的极高准确率。只是那时候的我,对于“流水号”,“料号”,“供应商”这些陌生的名字,包括一连窜的英文字母和号码,尽管对于现在的我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那时的我彻头彻尾地蒙了。
所以刚来的那几天,我只能迷迷糊糊地混。很多时候都呆呆地坐着,看着别人忙来忙去不知所措。再加上几个月的消耗,我身上积满了不少虚弱和慵懒的气息。因此老来对我的印象非常不好。他常说:“你再这样我就把你调到产线去!”
但我的师父常常忙乎自己的活,我身体差劲又缺乏对新事物的了解,而且情绪不可抑制的慌乱。所以我挑拣物料非常慢甚至屡屡犯错。师父把我带了好几天才放心让我独自操作。
我也逼迫着自己一有问题抓到时机就问,这如果放到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但很多时候,那些老员工有时是忙自己的事情,有时又觉得我像是开玩笑或者觉得这问题根本不值一提。我只好慢慢观察整个流程,根据自己的判断去操作。但有时发生错误还是被老来质问:“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是啊,没人让我这么做,但也没人教我怎么做。
直到有一天老来把我叫到跟前,派我到辅料仓领辅料。
我拿着物料清单,向桃子询问了大概的方位,兜兜转转几圈,终于摸到了地方。通过保安的检查,上楼找一个和我同姓的女子(陈)。她手头还有工作要处理,我坐着等了一阵子。我们照单提料,清算出来居然有两大箱。看来用蛮力是搬不动的了。出来时桃子就交代可以叫车。
“咦,叫车的电话是多少啊?”桃子没跟我说,老来也没告诉我,我顿时傻了。看来还要问一下。
“可是我们办公室电话是——”这个也没人告诉过我,我也没意识要去记,这下我彻彻底底地傻了。
我一下子急火了:这什么破事?本来想打手机问桃子,无奈手机放在工衣柜。按照规定也不能带进仓库。我只好问辅料仓的文员,她觉得很奇怪:“我怎么知道?”我只好求她帮忙用电脑查询。然后我拨打给桃子。得知号码后又立马打到呼叫台。接听的是一个细弱的女声,而仓库又充满叉车来来回回的嘈杂声。我勉勉强强说明情况,她告诉我一个司机的号码。接下来出现了以下的对白。
“司机,我这里有一些物料。你来辅料仓。”
“几号货台?”
“我这里很吵,我听得不是很清楚。总之你来这里就可以了。”
“我问你,是几号货台?”
“b9辅料仓啊,总之你过来就行了。”
“我是问你到底是几号货台?”
“这里真的很吵。b9辅料仓,辅料仓。是辅料仓!”
一阵嘟嘟声:司机把手机挂了。于是我默默地等待。等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对劲,只好再打给桃子。接听的是周。我就是她推荐进来的。还记得刚开始那几天,保安死活不让我带手机,我自己没有工衣柜,也没认识什么人,就是她解救了我。所以我瞬间涌出了喜悦:这下又有救了。
我问她:“车还是不来,我该怎么办?”
“这些东西我不知道的,等下你自己问桃子吧。”
“你要不要这样啊,见死不救。”
“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慌慌张张地挂了,又是一阵嘟嘟声。
与桃子重新取得联系后,我就向她申请调个人过来援助。谁知道两个人还是不行,有一箱真的太重了!我再打过去申请,桃子说好,之后就杳无音讯了。我和另一个同事抬抬搬搬,走走停停。就这样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地才磨回去了。
再后来我又负责了几次,虽然过程繁复手续颇多,但是我对工作的大体流程都渐渐熟悉了。我终于开始适应这份工作
【四】
8月的中旬。
这天我正赶回宿舍。刚好碰到一批新员工搬行李从大门口进来。我听见前面两个人似乎用我熟悉的方言交流,于是上去用普通话问他们:“请问你们是北流的吗?”
“我们不是,我们是容县的。”
我顿时感到失望,还以为遇到老乡了呢。紧接着后面一个人用北流话搭腔:“我是北流的。”
他就是老曾(其实他不喜欢我这样称呼,谁叫他年纪比我大呢)。虽然是老乡,但他面相不好,有点像猥琐的小流氓,让我略有反感。但可能他比较善谈,当我们走到宿舍门口时,都已经聊开了。于是我对他了解了个大概。
他原来是在南宁某家医院营销医学机械之类的,也当过厨师,总之工资待遇比进厂打工不知道好多少。你如果问为什么?那我用当下的一首歌来回答—因为爱情。
他和他的老婆是小学同学,可以说得上是青梅竹马。他老婆在珠海某家厂做了个主管,不巧怀孕了。肯定是防护措施没做好。当然孩子既然来了就顺其自然吧,总需要人照顾吧。可主管这个位置毕竟是拼搏几年换来的,所以难以割舍。那就只好叫老曾下珠海了。但老曾的工作薪水也不低啊。这下他老婆用了女人的绝招,什么也不说,就在老曾面前哇啦哇啦地掉眼泪。男人最怕看到女人哭哭啼啼的了,心中的爱心同情心一并泛滥,就辞职下珠海。进格力的时候身份证刚好过期失效了,所以又折腾到了伟创力,顺便折腾到我面前。说起他的爱情奋斗史。
再加上他主动买可乐给我的份上,我对他的好感度一路飙升,从猥琐小混混直线升级到宇宙无敌男人的高度。在他的光辉形象的笼罩下,我觉得自己特别渺小。为了吸取一点日月精华好让我早日修炼成功,也因为现在经济紧张但更为了避免宿舍里面不和谐的因素(当然这不是重点),于是我们决定同居了。
当然以上多是开玩笑之言。总之我和他就这样认识了。聊到午后我们就开始沿着周围找房子。我本来就没钱,房租他先垫着,再则宿舍里面总是吵吵闹闹的,弄得作息不好,那就搬出去吧。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刚认识就和别人住在一起,确实很草率。后来慢慢了解了他:人是的确是不可貌相的。
本来先是找离我仓库最近的房子为标准,但是要么让别人租了,要么又贵又小。我自己还要上班,接下来只好让他自己找。结果他找了一间离他厂区比较近的单间,价格不高不低吧。对于我而言说远也不是太远,每天来回就当是锻炼身体,总比待在宿舍强。
几天后我趁着还没上班的空档和他一起从宿舍搬了过去。房子里面刚好放下一张上下铺的床,还有一桌两椅,就没什么地方腾空的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厕所和一个小厨房。他知道我没钱,还自己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这和在深圳的环境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我们就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我睡上铺,他下铺,我白班,他夜班。刚好相互对调,难得放假的时候他还要回到南屏看望他老婆去。但是平常的上下班时间里也多有交流,有时还互留留言条。
如果要形容我自己的话,肯定是懒散,悲观消极,不思进取这类的词语。但是他恰恰相反,勤奋,吃苦耐劳,积极向上。
他待在产线一天数小时站立着肯定比我待在仓库要辛苦得多,和他一同进来的人,第一天就走了一大半。他对这些一笑置之,他说以前比这个还要辛苦几倍的工作也干过。他在产线还屡屡将产量拔高,可谓生产第一标兵。而在平常的生活中,他还读书练字,要是放在以前这个还不算什么,可是放在如今浮躁又匆忙的社会里,简直是珍稀物种。我在他的影响加胁迫下,和他一样,写一张时间计划,合理安排读书和玩电脑(他的笔记本),还立下一些具体的目标,甚至养成被子起来就叠好的习惯。
可是一个月后。
那天老曾回来,没有平常的嘻嘻哈哈,一脸低沉的阴郁。他跟我说他辞工了。我心情也跟着沉降下来。这不仅仅意味着我要自己一个人承担房租的经济压力,也意味着一个良师益友,一个可以在生活中相濡以沫的伙伴要离开我了。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其实我也不想的。”他拖着长长的歉意说。
如果还非要说什么原因的话,我还是那四个字—因为爱情。只不过这一次说出来,我感到异常的沉重有力。
他老婆就快临产了,所以他急需请一段长假回去照顾她。但是产线任务艰巨,人手不够,而且怎么说他也是主力干将,产线助理就没有批。老曾一急火,就和助理吵架了。然后就闹辞工。
老婆放在第一位是没错,只不过这样做太情绪化了,他自己也觉得太冲动了,其实慢慢商量还是有妥协的余地的。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最后我问他“你现在就走了?”
“不是,还要待几天办手续。”
他离开那天天空下起了零零星星的雨滴。我和他在楼下进行最后的晚餐。我一边把饭菜放进肚子,一边听他把家世经历倒腾出来。和他一起的很多时候,都是我在听,他在讲。其实不是我防备心太强,只不过是我的经历苍白无力,还附带一些消极悲观的情绪,摆放出来也只会大煞风景。
我还记得他问我有什么理想,这个问题他问了很多次,还常常把自己作为例子,人没有理想,6,7年也就这么过去了,人一辈子也会这么碌碌无为地过去了。对于理想,说真的,我到现在也还是含糊不清。他说的时候我最强烈最实际的想法是:这个月工资赶紧发了吧,我好还债好交房租好让我喘一口气。理想,理想,想到这个词我都觉得遥遥无力,还是最好什么都不要想了。
他终于走了。我没有送他。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无数的哗啦声劈天盖地般地砸在我耳边。我在那一瞬间,感觉像是又回到了下雨中的深圳。悲凉开始涌上来了。
茫茫的天地风雨间,似乎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五】
9月初,我开始上夜班。虽然以前有在网吧通宵达旦,可这是人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在熬夜中工作。即使在白天补觉,但这种生物钟的逆差,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适应过来的。于是我走到仓库里面就开始顺理成章地昏昏欲睡了。
由于刚转班,只有我和小明,小王,小赵等几个人。上晚班有些人就有嚼东西的习惯,以防空闲的时候打瞌睡。凑巧,小王买了一包槟榔,顺便给我们每个人都分发了。我在白天就吃过他给的槟榔,除了让肚子有些微微胀痛以外,还是挺爽口醒神的。可我没留意小王说了一句“这种槟榔不一样,劲头大。”
像他这种经常嚼的人的确需要口味重的才能够刺激神经。可我嚼着嚼着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劲头大”,而且我为了图痛快还嚼得特别快。结果——
我感觉头越来越昏沉,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夜班综合征,没想到头越来越重,我就快要向前倒下去了。其实这时小明也说了一句“你们广西人不是不能嚼槟榔的吗?”可我嚼的时候思绪轻飘飘的没听进去,意识到的时候,手脚已经觉得没什么力气了,我赶紧跑进厕所吐了槟榔渣滓。
出来时小明说:“我就说嘛,你们广西怎么能嚼槟榔呢?亏你还嚼那么快。”我尴尬地无语了。
这时物料从一楼的电梯打上来了。其他人都忙去了,只有我和小明整理物料换卡板。
可槟榔的劲头没有降下去,反而越来越凶猛了。一时贪口爽,这下全爆发了。它就像一条毒蛇,不停地在我体内乱窜,吞噬我的意识,我感觉世界在我周围不停地旋转。
“你先搬着,我挺不住了!”
“还要搬料啊,就我们两个人。”没想到他这时还不依不挠,可能他还以为我开玩笑呢。我觉得比“狼来了”还要悲哀。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急匆匆地厕所跑。一箱物料失去我的支撑后倒了下来,背后隐隐约约地传来小明的抱怨。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感翻滚着,在这种强烈地冲击下,我四肢变得虚弱无力。我站不住了只好在厕所里蹲着,忍受一轮又一轮地进攻。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全身不停地冒冷汗。大脑一直处于迷糊的状态。我觉得这是人生最难熬的时刻。大概过了十来分钟,那种恶心的浪潮才慢慢退却,我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来。
一走出厕所,就听到小明劈头盖脸的愤愤不平:“你躲进厕所那么久,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搬料。”(好像那时他手受伤了,忘了)
“我吃了槟榔,没力气。”我身子都还站不稳,听到他的质问,有点不爽。
“是不是吃了槟榔就不用干活了,伟创力的工资是不是我一个人拿?”
我没想到他这么没同情心。亏我在月尾聚餐的时候,他没钱我还帮他借钱,一想到这又急又气:“我现在不舒服,如果我去请假,钱我还不是一样拿!”
“那你就请啊,如果你请假了,我一个人,把这里所有的活干完都不会说你半句。”看到他咄咄逼人的架势,我无言以对。槟榔的劲头还迟迟未消完,我在办公区的栏杆坐了下去。
他也跟着坐下去:“你说你这人,这么大个人了,连个槟榔都不知道。也真是的。”
我没想到在这样的处境下得不到任何的同情心和谅解,我下意识气急败坏地顶了回去:“谁tm说我不知道!”
“这么说你故意嚼槟榔让自己不舒服,然后跑到厕所里不干活是吧?”面对他这样的另类解读,我的心彻底冰寒了。
“你觉得我有必要为了那么点料——如果我不是我嚼槟榔不舒服的话,我一个人搬都没意见。”我激动地使劲站起来。
“那谁让你嚼槟榔了?”他早也站起来了,充满理直气壮的火焰。
“你——”头脑依然昏昏涨涨的,我确实不知道广西人刚开始是不能大口嚼槟榔的。
这时电梯又上来一卡物料。他走过去后,我也跟着过去。
他继续嚷嚷着:“不能嚼还嚼,让我一个人干——”
我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md,我去你md!”
“你这人不要老是骂人!,都这么大人了——”我狠狠打断他的话“如果不是我——”
“好,让你先说,你先说。”
我感觉怒火在燃烧:“如果不是老子不舒服,谁tm躲进厕所里?我会让你一个人干?”
他保持着不依不饶的姿态:“那你说,是不是有人拿着槟榔塞进你嘴里?”
“去你md!”刚好物料也搬完了,我走回栏杆坐下去,槟榔的劲头还是没有消退。我不想再这个冷血动物说话。
而在一旁作为观众的小赵,不由自主地“兹兹”笑起来了。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此后我和小明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学会了掌握分寸,学会了保护自己。而现在我们上下班依然打趣聊天,甚至有段时间还一起玩穿越火线。我们相处得很和谐。
【尾声】
小明曾经多次在我面前唠叨:“豪哥,你什么东西都没有,真不知道你租房用来干吗?”他往往还习惯在后面强调:“你说你到底能用来吗呢?”
起初我就说本来和老乡住,只不过他走了。后来他再问,我只能一笑了之。我知道他这不是在问我,他这是在质疑:你怎么可能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还可以这么活?
他不知道,即使在深海没有光线的地方,即使在火山经常爆发的裂口,也是有一群生命顽强地活着的。 他不是我,他也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
我刚进厂的那段时间,挑着最便宜的饭菜吃,算着每天流失的钱,像在走钢丝上一样。维持自身已经举步维艰,却还要顾及在深圳穷困潦倒的弟弟。老曾走后,房间也空荡荡的了,我也没钱去添补。
我在下班空闲的时候,连个娱乐都没有。我依然玩着弟弟给我的山寨版手机 ,你可能会问“你怎么不看一下电子书打发时间呢?”那我告诉你,内存卡在深圳已经坏了,我连个内存卡的钱都挤不出来。我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墙壁发呆 ,说得好听一点叫做面壁思过。如果你非要问我是怎么过来的,那我告诉你,我就是这么这么一天一天过来的。
还记得夏曾经问过我,你一个人下来,害怕吗?其实我从深圳到珠海,心中的那种颤栗一直没有停止过。毫无着力点的孤独感,摇摆不定的迷惘,久久地徘徊围绕在我身边,从来没有离去。只有活着,活着就是我支撑下去的信念。
后来工作熟悉适应了,生活也慢慢地得到改善。我在房间添置了很多东西,我把它塞得满满的。我还买了自己一直都想要的电脑。也开始慢慢结识了一些同事,平常也会打桌球聚餐之类的。我还去过香洲,去看了珠海渔女,爬了石景山,钻过竹仙洞。
2011年,我工作如常,生活安好。
2012年,我趁着上下班的空隙,敲打这些零星的往事碎片。
既作为过往的记录,也献给一同成长的你,还有你们。
起稿于3月6日
完稿于3月23日下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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