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临朐人，我对家乡的玉米煎饼，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每隔三两天就在凌晨三点左右起床，在厨房的西北角，支起鏊子摊煎饼。待早饭时候，一大一小两盆玉米糊正好摊完。吃完饭，母亲再把厚厚的一摞煎饼一张张叠成扇形，存放起来——这就是我们全家八口人此后两三天的主食。

那时候，冬天的早晨，早起的我，就在鏊子与灶台之间的角落，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取暖，一边吃着那焦酥香美的煎饼片，一边看着母亲摊煎饼——母亲用左手舀一勺玉米糊，倒在鏊子中间，右手拿一个带细柄的小筢子，顺时针沿鏊子摊几圈，使玉米糊布满整个鏊子。再换用一个无柄的大筢子，使劲刮几下，使半凝固的玉米糊平整均匀。在这几十秒中，煎饼就熟了。母亲再用大筢子在鏊子边沿抢几下，或在煎饼边缘点几下，使之翘起来，接着放下筢子，双手揭下煎饼就好了！然后再往鏊子底下续一把麦穰，用玉米秸拨拉几下，使鏊子均匀受热，紧接着再摊下一个……那时，我就隐约地感到，母亲真是了不起，居然会摊这么多、这么好、这么香的煎饼！那个仅够容下我幼小身躯的狭小的角落，是那样的温暖和惬意，多少年来，那情景，那感受，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

每摊完一次煎饼，母亲紧接着再准备下一次：先在石碾上把玉米粒碾成碴，浸泡后，再在傍晚时分用石磨磨成糊，次日凌晨再摊成煎饼。我十多岁时，放学后就时常随母亲和姐姐哥哥们推碾、推磨。家门口的石碾，北屋窗前的石磨，都留下了我儿时许多美好的记忆：为了多玩一会儿，我总是撒着娇、耍着赖，央求哥哥们替我多推几圈；推磨时，即使总被别人拉着磨系，还是经常弄掉磨棍，抹得一塌糊涂，引得哥哥们惊叫，母亲嗔怪……几年后有了机磨，我们也不必围着石磨转了。等我们渐大，生活条件渐好，母亲也不必那么早起、那么频繁地摊煎饼了。

那时，家在潍坊的二姑每次回家，母亲都给她备上厚厚的一摞煎饼。原来，临朐人走到哪都忘不了那煎饼的香味！就是在那些时候，二姑曾问我爱吃煎饼还是馒头，我不假思索地说：“爱吃煎饼！”二姑惋惜地摇摇头，笑言：“看来你没福气啊！”——是啊，那时候，白面馒头才是农村人向往的美食，有谁会喜欢那几乎是一日三餐的玉米煎饼呢？可我就是“不识好歹”，独爱煎饼，一直到现在！

上高中时，煎饼更是我必不可少的主食，伴我度过了整个高中时代。我从小就特别挑食，一直厌恶鸡鸭鱼肉、蚌鳖虾蟹——不论生熟，连用手碰都不敢碰，甚至不忍多看一眼！那时我吃不惯学校食堂里油腻的炒菜和碱大的馒头——一吃就立竿见影地恶心、嗳气、肠鸣、便稀，所以只能从家里带咸菜和煎饼。我也不爱吃咸，一饭盒咸菜一周足够。每一周，母亲都煎上两个鸡蛋，敷在饭盒最上层，底下是炒好的咸菜丝，或是煎好的咸菜片和咸豆腐片——当然都是用豆油。现在想想，那味道依然醇美，似乎还能咂摸得到。母亲还总是让人同时捎给我用于买菜吃的五元钱——那张印有炼钢工人的纸币，现在想来依然是那么亲切、温暖！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秋冬时节，母亲因为外祖父过世去了吉林，是刚结婚不久、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三嫂给我摊煎饼，炒咸菜，再请人捎给我——多年来，家人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使我总有种恩重如山的感慨。　

我怀孕后的四个多月中，一直呕吐不止。不管吃什么、喝什么，都会随即如数吐出。有时一顿晚饭吃到四次，都不存一点在胃里！但那时吃了不吐的食物只有半夜饿醒后吃的煎饼就烧咸菜以及随之喝下的奶粉泡饼干！那段时间，平时120多斤的我，穿一身冬装加一件棉军大衣，才只有91斤！之后我的反应渐消，饭量逐渐增加，以至于最后几个月大得惊人。那时我总是在母亲家吃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的午饭，都是一成不变的“一二三”——满满一碗炒芸豆，满满两碗大米稀饭，外加母亲摊的三张大煎饼！　如此狂吃几个月，我的体重最后到了138斤，儿子出生时也足足8斤重！看着儿子排出的一大堆胎便，婆母惊讶又感慨地对儿子说：“这都是你妈妈吃的煎饼卷芸豆变的呀！”是啊，想我当初的虚弱，任谁也没想到儿子会长得那样健康、胖大。可以说，这，都是煎饼的功劳——是煎饼，同时滋养了我们母子俩，满足了我们母子俩的生命所需！

最最喜欢刚刚从鏊子上揭下来的煎饼：柔软、温润、筋道、有一点酥，氤氲着热气，还隐约带着一点玉米秸和麦穰的烟熏味。其时，母亲总是快速地趁热叠卷起来，递给我——咬一口，满口香，回味不尽，即使什么菜也不就，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一张接一张，似乎永远吃不饱！如果再卷上鲜嫩的葱叶和细细的咸菜条或是香椿咸菜，那香味和口感，才真叫绝呢！

母亲也特别喜欢吃煎饼，但只喜欢原汁原味、完全手工制作的煎饼。当我们心疼她年纪大了还摊煎饼，劝她买煎饼吃时，她说：“只要我还能动弹得动，我就不吃买来的煎饼！”——买来的煎饼，大多是半机械化制作，用蜂窝煤热鏊子，没有手工制作的口味香醇、地道。所以，当几年前下班回家，正碰上满头银发的老母亲在院子的一角摊煎饼时，我不仅尽情地享受了一番热乎乎、香喷喷的煎饼的美味，还无限感慨于母亲的勤劳、执着与倔强、自强的个性，便用随身携带的数码相机，录下了母亲摊煎饼的过程，并以“深情煎饼”为题，存在电脑里。可惜不知错在哪里，打不开了，所幸还有几张照片。

在外上学、工作多年的大哥，也是格外喜欢煎饼，尤其是母亲亲手摊的煎饼。每次回家，几乎顿顿吃，还特别喜欢吃豆面粥泡煎饼。走时，再带上一些，有时还特意多买一些，回京送给他的同事。我远在外地上学时，每次返校，也总是带一些家乡的煎饼——相信临朐人不管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家乡煎饼的独特香味！母亲前几年摊煎饼时，总是要我带一些，但我以为自己不但不能替母亲摊煎饼，反而享用年逾古稀的老人的劳动成果，实在于心不忍，又怕冷落了母亲的爱意，便只是象征性的带上几张。但这几年，我们再也吃不到母亲亲手摊的煎饼了，因为母亲早已搬到城里来住，没有条件，也没有足够的体力再摊煎饼了！好在随处能买的各种风味的家乡煎饼，也能满足我的简单的口福和微小的心愿。

我喜欢吃煎饼，家里自然从来没有断过煎饼——当然，几乎都是买来的半机械化煎饼。虽然没有母亲摊的煎饼地道、好吃，但感觉总比馒头香且耐吃。虽然不是顿顿吃，但几乎每一天都要吃一点。丈夫和儿子都不爱吃煎饼，但丈夫却自觉承担了为买我煎饼的“任务”——每当煎饼将要吃完时，他都会不声不响地去固定的地方买来，使我另外感到一种浓浓的煎饼情。我曾引用姑母的话，说自己真没福气，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吃白面馒头，而自己却吃粗粮煎饼，丈夫便说：“别赚了便宜卖乖！煎饼可比馒头贵得多呢！”是啊，5元钱的馒头，我们全家一周吃不完，而5元钱的煎饼，我自己三天都不够！有福？无福？是贵？是贱？我都不管！我只爱家乡的煎饼！

过去，农家女没有不会摊煎饼的。会不会摊煎饼，往往决定了一个农家闺女的活计是不是做得精到。那时大人们常说：要是不会摊煎饼，到时连个婆家也找不上！我也曾在高中时的某个周末，执意要学摊煎饼——不是怕找不上婆家，而完全是出于好奇和对煎饼的特有感情。那天，我软磨硬泡，终于把母亲从鏊子边叫起来，自己坐到鏊子前，在母亲的指点下，自以为像模像样地干起来。结果，一个煎饼还没摊完，就被母亲喊了起来！母亲又气又急地嗔怪说：“看架势，你就不是块摊煎饼的料！快起来！别再耽误我的功夫了！”从此，我再也没摸过煎饼筢子，自然也不会摊煎饼了！如今想来，身为那个时代的农家女，不会摊煎饼，还真有点小小的遗憾呢！

今年春节前十天，母亲提前回老家准备过年。尽管三嫂给她备足了各种饭菜，但亲戚邻居还是争相给母亲送吃的：白菜、青菜、馒头、年糕、煎饼……直到年后多日也没吃完！返回时，母亲都带了回来，并让三哥给我送来一沓煎饼——一开包，立即闻到淡淡的玉米香味，甚至还能隐隐地闻到玉米秸和麦穰的烟熏过的特有的味道——这就是地地道道的手工煎饼，我久违了的家乡煎饼！我如获至宝，舍不得多吃，便存在冰箱里，只是偶尔吃一点，以便尽量久地享受那种悠悠的煎饼香、浓浓的煎饼情！

身为临朐人，出身农家女，吃煎饼长大，因煎饼感恩。我永远忘不了家乡的煎饼，忘不了家乡煎饼的滋养和润泽。我的心，将永远浸润在那一片蕴含着家乡山水风物人情的玉米煎饼的独特情味中！

根在临朐，走不出悠悠煎饼情！

2012.3.12初稿，3.15定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