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张兄和我们这个时代
张兄,咱俩有几年不见面了?那应该是2007年的冬季吧,为生计所迫,我像根蓬草一般的要飘向北京,你以极少出现的正经的语气嘱我:早日发达!你没再多说什么,这符合一个流氓的脾气。但我强烈地接收到了你的真诚:你握过来的手那么紧,你的表情里甚至清除了平日里一切的嘻哈和刁野,流露出平和与恻隐。我知道我不能表现出我的感动,你会嘲笑我看不起我,于是我恶狠狠地对你说:发达不了,回来吃你这个大户。你高傲地笑起来,说:“兄弟,你是书生,我是流氓。这年头,书生是吃不了流氓的。”
我们就此分别。
认识你是在1997年,我正在那家因为收费高而被称为贵族学校的私立学校教书。有一天,消息灵通的同事说董事长的连襟要来学校上班,并且说那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曾经把一个女孩搞大了肚子,然后被老婆和小舅子打了个半死。办公室里因此衍生出不少的窃窃私语。
你出现了:平头,胖脸,凸牙,大嘴巴,色迷迷的小眼睛,老是斜撇的嘴角,活脱脱一个大流氓嘛。后来,你告诉我,为了来学校上班,你当时还是特意装扮得端庄一下。哎呀张兄,但你真的天生一副流氓相,就像有人天生一副君子相一样,是老天奶奶玩的一种幽默。
董事长找到我,说:“让张放跟你住一块儿,他媳妇还放心,你也可以带带他,让他学好。”我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后来又被人看做是几无道德瑕疵的好人,所以能有一个近距离接触流氓的机会,心里倒也生出百般好奇,就爽快地应下来。
很意外,我们相谈甚欢!
你的父亲是教师,你也是教师,在一所重点中学教英语。你说你努力工作,一心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教师。连续三年,你的教学成绩都在全县都数一数二,特别是学生,都那么喜欢你,甚至不是你教的班级,也有学生崇拜你。但是,各类评奖没你的事,优先评定职称没你的事,你找校领导,校领导在推诿和搪塞中暗示你给他们送礼。你不平,又年轻气盛,跟领导拍了桌子瞪了眼。校领导没有一个发脾气,都笑眯眯地待你。但,从此之后,你就被学校领导以种种理由给凉到一边了。你苦闷,困惑,愤怒,最终在无奈中变得百无聊赖。
那咋办呢?我问你。
你说:我就找熟人贷款买了辆小客车,雇人跑运输。没想到挣了不少钱。后来干脆停薪留职,又贷款买了两辆小客车,专门跑运输了。
我知道你在故意轻描淡写这个可能很艰难很漫长的过程,因为你想侧重表达你当时的成就感。确实,在1990年前后,公办教师下海无疑是时代弄潮儿的先锋行为,何况,你又用四年时间赚到了你当时做教师一辈子才能挣到的钱。
我挑衅地问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变坏了?”
你毫不避讳,反而有滋有味地跟我大谈你的风流史,说那个女孩子如何疯狂地喜欢你,说你的妻子在暴打你一顿之后又是多么地怕你离开。我很愚蠢地替你辩解说:这是爱,不是耍流氓。你一点儿也不领情,更加无耻地夸耀起你找过的“小姐”多么有姿色,甚至有品位,有一位“小姐”还写了多么热烈的情诗给你。呸呸,你这个流氓!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话题对我这个道德癖是怎样的一种惊悚吗?!我阻止你说下去,你看着我的窘样儿,肆无忌惮地快活地笑将起来。
生意怎么不做了?我换个问题问你。
你说,一个是跑运输的多了,利润不像从前那么高;而是你嫂子怕我坏得不可收拾,就让我把车卖了,她把钱全部存了起来,逼我回学校教书。
“你一定回不去了,才来亲戚的学校。”我既然已经知道你脸皮厚,说话也就不再顾忌了。
“错了你,兄弟。”你笑看着我,仿佛在享受着一个无知者带给你的快乐,说,“我早就用钱把教育局的官员喂好了,我想几时进学校,我就几时进。校长那个老家伙呢,十多年了还在那儿占着位子,虽说心里不愿我回去,我要骂他一声就能吓得他尿裤子,他敢说不让我回?关键是你嫂子,要我到这儿来他才放心。”
夜已很深,我有些困。你说,很久不说这么多话了,也困。但你要我一定先睡。我问为什么,你说自己打呼噜,怕影响我。你把灯关了,在那里静静地躺着。我很快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片翻滚的雷声惊醒。睁开眼,窗外月光白净,唯有你的鼾声如雷。我睡不下去,忍不住翻身辗转。你的鼾声一下子停了。黑暗中,你惭愧地说,还是影响你了,兄弟。然后,你起身,胡乱地披衣,灯也不开,一边往屋外走,一边说,你睡吧,明天还有课。我到院里抽支烟。我记得我支支吾吾的似乎客气了几句,接着又睡着了。早上起来,见你已在男生宿舍区催促学生起床了。
此后,每夜你都等我睡熟才小心翼翼地躺下,怕影响我,你甚至强迫自己蒙着头睡,闷醒了,又悄悄到屋外抽烟。在这些无声的细节里,我当时读到的,是你骨子里吹不去洗不净的那份儿对教师的尊重。而今,我还读到了,你当时想脱胎换骨的决心。
没有人懂你。学校里几乎所有的人,甚至餐厅后院拴的那条大黄狗,都认定了你只是一个流氓,一个流氓而已。你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死心塌地地工作,把学校的政教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一年的时光过去了,你首先赢得了学生们的喜欢。你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会在校风建设中作用巨大,你用学生自治的方式解决了学校为之头疼的安全问题,你策划组织的“文化清明节”、香港回归子夜入团等活动以令人惊喜的创意深得师生好评。我那时开始负责学校的校园文化建设和外宣,与你的政教工作多有交叉,我们虽然不住一个寝室了,但相互配合得融洽而愉悦。
两年后,你还是要走了。
你爱抽烟,爱喝酒,还爱吃肉,但你没钱。家里的钱不让你摸,学校里的工资由你妻子领取。留给你的零花钱根本不够你半个月的烟钱,更别说其他。有一次,家中有事,你向你的董事长亲戚借钱,董事长只给了你十块钱。你感到了一个男人不能忍受的羞辱。你私下里告诉我,在岳母家里,董事长和你都是女婿,但董事长是大家喜滋滋捧着的月亮,而你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臭狗屎。你的妻子因为连带的屈辱,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同意了你离开创业的想法。
我很快也离开了,多少受你一点儿影响。你不信吗?那我得先补充一个你讲给我的故事。
在你当年百无聊赖之中和买小客车之前,你做了一次真正堪称流氓的事。你说你教的班里有两个男生打架,a男生是某局长家的儿子,在跟b男生打架时吃了亏,就纠集了校外一群地痞在校门口昏天昏地地把b男生打了一顿,还捅了刀子。而混蛋校长却开除了b男生来讨好某局长。这事在学校引起了公愤。你就带着学生找校长理论,校长不拿你当回事,粗口骂了你。结果,你就唆使学校里另外一些混混儿学生把校长抬着扔进了操场旁边的臭水沟里,没把校长淹死,却差点儿把校长吓死!从此,校长见你如见虎,不仅没敢报复你,反而对你恭敬有加。虽然教育局通报批评了你,让你不好意思再呆在学校,你的职称问题却奇迹般地解决了。
我说,你真的做过头了。你撇着嘴角冷笑:我对流氓君子,流氓对我流氓;我对流氓流氓,流氓对我君子。你说这事,真他妈的!
我没有把你“带好”,你却给我上了一课。
我没有你勇敢,所以,在我被学校里三两个小人放冷箭时,我坚决地选择了一通笑骂之后仰头而去。
那时手机还没普及,我失去了你的消息。
三年后的一天,你突然把电话打到我所在的中学,告诉我你打听了很多人才知道我的不确切消息,查114才查到学校电话。我被你的用心良苦温暖。等到你开着豪华的私家车接我去你开的洗浴中心,我才知道,你已经再次发达了。
你拉我去一家富丽的饭店,让我随意点菜。饭店的老板亲自出来跟你打招呼,一脸的谄媚,看来你是那里的常客。你指着我,以居高临下的口气对饭店老板说:“这是我老朋友,把你们店里最拿手的菜上来。”转回头,面对我立刻又是一张流里流气的笑脸,还逼我抽你手中的“中华”烟。我说:“你真想把我再带坏啊?”你摊开两手,做了一个很西方的姿势,说:“我坏吗?很多人不厌其烦地赞美我呢。就你这家伙,老说我坏。”我已经想象得出已经有怎样一群汹汹涌涌的笑脸平时如何围着你奉承了。
此后,你几次打电话要我去你那里洗浴或者吃饭,因为高三课程紧张,中间似乎又去过一次,便再没去过。有一次你把电话打到家里,是我岳父接的,你没等分辨出是谁,就不停地埋怨说我不在乎你这个老朋友了。这说明你还是很在乎我这个朋友的,我却在下意识中跟你拉开了距离,虽然你一直不敢在我面前拿出所谓老板的架势。
2007年,善良一生的岳父遭遇了最不善良的病症:癌症。发现时已是晚期,我辞去了工作和妻子在震惊中开始为老人治疗。很快,我手头的积蓄就见底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何况我不是英雄!一向刚强的我在一万次的犹豫之后,颤抖着一颗心学着向人借钱。没想到,那么多“朋友”都用很天才的理由微笑着拒绝了我,也有一些我从不抱希望的人却真诚而主动地帮助我。我忽然想到要向所有号称是我朋友的人借一遍钱。我和你,和h和j,曾经算是一个小圈子,我就先打电话给j,j说钱倒是有只是被股票套住了;打电话给h,h说最多给你弄300元,我说300也行,h说过几天吧;过几天我真的打电话再去问,h说,不行了,只能借给你150元了,我说150元也行;h没想到我如此穷追,就说那也得下个月发工资,我说好,那我等着,就把电话挂了,同时,也在心里抹去了他的影子。然后,我打电话给你。你正在外地,你有很好的理由推辞,但你很抱憾并很急切地说,你先去店里找你嫂子吧,先把今天的营业款给你,不够了,我回去解决。你还安慰我,别慌,谁没个三灾八难的。实际上,我已经筹措了足够的钱,——想想我三个月以后就还钱给你,你就应该懂得——但我还是拿了你的钱,因为我想看到一个事实。
再后来的后来,我去了北京,旧的电话卡遗失,又一次与你失去了联系,这一别,就是五年。
今天中午12点十分,一个陌生的号码持续地打我的手机,居然是h打来的。淡淡地聊过几句,再无话可说之际,我忽然想到向他打听你现在的情形。我现在活动的圈子里没有人与你相熟。h在电话那头说:“看来你真的还不知道张放的情形。他出事了。”
我一下子就猜到你可能违法经营进局子了,对于你这个流氓,实在算不上新闻。
我问:“怎么了?”
h说:“哎呀,两年多了。他去新疆谈一桩生意,气候不适应,喝点酒,再加上胖,打呼噜,就走了。他媳妇儿陪他去的,睡醒,发现他早没气了。”
我没听懂h在说什么。
h提高声音说:“张放两年前就死了。”
我一下子陷入一片不可知的茫然之中。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我才记起我正在跟人通着电话。h已经说到另外的话题了,正问我:“还写东西吗?有空给我写点儿歌词。”h是唱歌的。
这话提醒了我,使我陡然清醒过来。——在以上的行文中,我刻意忽略了一个背景,现在我发现,忽略那个背景,会有很多事实不好解释,比如你凭什么可以发达那么快。我必须模糊地补充一下:在你开足浴店时,你的大舅哥已经快速地成为国家某部显要。他是你妻子娘家那边的一面旗帜,是他所有弟弟妹妹以及女婿以及下一代下两代敬仰的神。在那个庞大家族里,几乎所有人都讲究体面;而你,却是最让他们没面子的流氓,他们深以你为耻。当他们刚刚允许你借用他们的体面时,你却在短暂的牛气后选择了走掉。有一件事你已经不可能知道了:你的大舅哥真的“出事”了,贪污之外,还有腐化,据传与多名女艺人有染。比起他来,你算什么流氓啊!而且直到死还被老婆不放心地盯着。
脑子里忽然蹦出两句话,想送给你,我的张兄:
有多少流氓,还算可爱;
有多少君子,其实很坏。
张兄,到天堂的这两年,你还是大家厌恶的流氓吗?
2012年 3月20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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