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无垠的黄,随风而动
像一场盛大的千人之舞
谷穗从秋天的深处
朝我漫过来,来不及抽身
便将自己置于其中
齐胸高的秸秆,细盈盈
托起一穗沉甸甸的秋色
站在这无边的秋色里
我用脸颊抚爱这盛大的黄
就如猛虎细嗅蔷薇
瞬间褪去所有的坚硬和防备
随风起伏的谷穗
呈现童年曾经纯真的笑脸
这漫天而来的秋色
吹拂了我沉寂多年的落寞
之二
细窄而坑洼的路,扭曲着
伸入这个厚墩墩的秋天
面对秋天,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
这个搞笑的词汇,厚墩墩
这个秋天便有了几分淡淡的暖意
座下像儿时的驴车,左右摇摆
窗外的秋天,来回晃动着
多年以前,我坐着驴车走向地里
便像要走入一个明媚的未来
那个驾车的大爷,满脸皱纹
细眯的眼神似乎总是在笑
和那头驴很是默契,那位大爷
如今是否依然笑对他的庄稼
日子说凉就凉了
童年深处的那些蚂蚱
也早隐入儿时的秋天
之三
在风中,我高高扬起自己的脸
任秋意紧紧包裹单薄的躯体
更彻底地融化于这个秋天
似乎才能体味存在的意义
脚下松软的泥土
头顶万顷的秋风
一个人,和一片谷穗为伍
无论站着还是蹲着
都是这个秋天最挺拔的姿态
路边的草,焦黄一片
干枯的叶子匍行于地
地垄上的春天就这样远去
只剩一个沉甸甸的秋
在风中,以天空为镜
我看见自己头发飞扬的样子
就像童年,顺着时光的地垄
等待祖母将窝头送到这个秋天
之四
镜头后的刘兄,大睁着双眼
生怕眼前这无边的秋色
会转眼即逝,这成片成片的黄
会被夜幕过早地掩盖
面对一株熟透的谷穗
他的相机恨不能将其吞下
那么近,闪光灯贪婪捕捉每一个细节
独立风中,谷穗左右摇摆
我似乎看见,她羞红了脸吃吃笑着
镜头的缠绵让她无所适从,躲躲闪闪
风中辽阔的大地
到处长满枯黄的野草
一只马驹,尚未断奶
好奇地嗅着长长的镜头
生活的底片上,刻满欢快的蹄印
而那匹老马,扬扬脖鬃
大大的瞳仁里,全是秋天
之五
经历了那些难熬的阵痛
农民的笑在脸上分娩
镰刀将秸秆割倒,菜刀把谷穗切下
就像被割断的那根脐带
孕育成这个丰盈的秋
蹲坐在秸秆垛里
一穗一穗地寻找谷子
这个大我几岁的女人
麻利的动作呈现出她的喜悦
交谈,在这个秋天的谷地里
远处,她的丈夫不时疑惑地朝我望望
这就是本能,爱很自私
秋天上演这无人注意的微小细节
她家的狗,懒懒卧在秸秆里
似乎对马驹的好奇不以为然
嘴贴着黄土,便是它一生踏实的幸福
之六
面对这片齐胸高的谷子
我伸出五个指头,展开的手
要从秋天凉飕飕的深处
探寻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春风中我曾听到禾苗拔节的声响
一只蚂蚁的触角撞开了三月沉重的门扉
土地,开始心平气和起来
第一声雷,把雨水急急洒下
脚下的生活,变得湿润
就像农民的眼眶,更像他们
夏日里汗流浃背的脊梁
祖父,扛着日头回家
粗糙的手掌拍打膝盖的泥土
他说,今年收成不好
一声轻叹,四季便会暗淡无光
我展开的手掌僵在空中
贫穷的生活,沉重的记忆
再一次牵动我麻木的神经
之七
秋天像地毯一样铺展开来
稍显近视的眼神已不能够
将所有的细节全部窥探
谷子,玉米
有的已被伐倒,有的依然挺立
立着,躺着,都要到头了
生活便是这样残酷而真实
来年,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周而复始,无始无终
那些被伐倒的庄稼
秸秆都是牲口冬天的粮食
一把和刘胡兰有关的铡刀
喂饱了牲口们的一个个晨昏
辔头套在嘴上,吆喝的鞭声里
便是地垄边一生不停的劳作
牲口们吃草料细细的咀嚼声
以及它们那纯净的眼神,长长的睫毛
至今想来都叫人热泪盈眶
之八
扬场,收麦打谷一个重要的环节
借助风,完成一串漂亮的动作
木锨把谷子扬起来
谷皮随风而散,谷粒重而降落
重复着,重复着,风在空中
便呈现一阵阵金黄的色泽
草帽下的农民,筋肉突起
有力的双臂在日头下不时交错
一把木锨,激浊扬清
黄澄澄的米粒堆成丘壑
手拿扫帚的妇女,笑盈盈
把轻浮的谷皮细细扫开
就像在谷场上描金写翠,把情感
细致地绣入秋天幸福的生活
扬场,扬起一阵阵金黄的风
石碾之上,我尽情远望那片丰收的秋色
之九
一个憨厚的中年人,牵着骡子
从我面前走过,板车支扭着前进
对视的刹那,涌来闪善良实在的笑
中年人,老旧的黄球鞋
彰显农民特有的淳朴
就像那头任劳任怨的骡子
对土地充满与生俱来深深的感情
中年人,曾是中央某常委的内卫
一种让人充满联想的神秘职业
是的,常跟着常委出国访问
村民谈及此处,总是心生仰慕
庄稼人太过老实
曾经年轻的他,曾经笔管条直
驻守红墙为领导站岗的他
却牵着骡子从这个秋天里健步走过
人生,真的离不开这块土地么
兀立秋风,我不禁咽口唾沫
之十
黄土地上,生活呈现无奈的真实
面对这个妇女,以及她身后的男人
沉重和悲悯盈满这个清冷的秋天
那身装扮,那双呆滞的眼神
那些举手投足干硬的动作
将我儿时的记忆豁然掀起
曾经,村里村外走动着这些可怜的女人
是疾病,还是心的创伤
让如花的女人坠入夜的深处
那眼神,那言语,那姿势
那可怜的被称为“傻子”的女人们
多少次揪紧我童年敏感的神经
我知道,爱情和她们无关
尊严和她们无关,作为一台生育机器
她们的人生没有丝毫意义可言
每一个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
今天,在姚家岭的路口
在这个秋天,一位坐三轮拉玉米的女人
刺痛我对生活麻木已久的理解
之十一
风从哪里来,吹动这片土地
我像一枚树叶,倏然飘零
被崖底的风包围着
置身于这无边的秋色里
小庄,错落不平鸡犬相闻
篱笆墙下枯草丛生
石板路上的脚印通向村里
通向这个浩大的秋天
从小就没弄清楚的那蓬木本植物
毫无防备,涌入我的眼帘
多少年没见过它了
到了夜晚,上边飞满甲虫
硬壳的金龟子,早隐入童年的深处
坑坑洼洼的路,路边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人
还有那条有些胆怯的黄狗
点缀在这金黄的秋之乐章
之十二
婆娑的树影,秋意浓烈
面对远山,风在胸中层叠
几块搭石,连接水的对岸
村头,这条细流盈盈的河
日夜流淌的还有时光
还有这秋风带去的岁月
岁月,被秋风带走
沿着河道,永不停歇
我知道,河是千年的诉说
诉说历史,诉说村头的日子
黄了绿,绿了黄
像庄稼一样被生活收割
光着屁股的孩童一茬茬老去
昏花的眼,轻哼浑浊的儿歌
一代代老去,一茬茬被收割
站在岸边,我走不出对日子的喟叹
走不出这沉重的秋色
之十三
一个姑娘趔趄着走向对岸
四五块搭石检验了她对生活的平衡能力
浓黑的马尾辫托风送来草香
下游的我,知道这股草一样的发香
唯她独有,唯河流独有
静听流水咏唱,我蹲下
让自己和土地离得更近一点
秦晋高原的黄土地
厚重,踏实,祖母般充满慈爱
一条在崖底村头淌过千年的河
倒映这个秋天的所有细节
包括那个姑娘的黑裤白褂
以及我舒展开来的脸
多年绷紧的愁绪被水化解
这个秋天,一望无际
那个姑娘打对岸回来
手中的胡芹茄子,充满泥土的味道
之十四
青砖灰瓦,木椽裸露
还显巍峨地挺立在村头
不远处光头老四在掰着玉米
狗互相追打,秋色正浓
这是那个时代的大队部
两层楼彰显了特有的味道
农业社,计划经济,毛主[xi]
一个支书就将全村统领
这座二层楼如今废弃荒芜了
我似乎听见夜晚老鼠的吱叫声
木质窗棂落满灰尘
那只铁制的高音喇叭
当年可是权力的象征
风雨经年,锈迹斑驳
学了大寨,崖底还是崖底
时代的那个泛黄的印象
却深深镂刻在铁喇叭上
之十五
颠簸的三轮终于停下
马达的熄火声告诉我到了
下车,路边的牛粪味很浓
中年人抬抬头,神情木讷
这是一个祖籍河北沙河的汉子
在牛圈外一个人发呆
那头母牛静静地低头饮水
旁边的犊子投我以好奇的眼光
汉子没有精神,手拿一枝玉茭秸秆
低着头,看饮水的牛
身后的东西屋,年久失修
如同我记忆中灰白的童年
他说,家里只剩他和弟弟
守着十亩玉米,一头母牛
涣散的眼神没有希望
没有对生活任何的奢求
他弟弟穿一条露了膝盖的裤子
疑惑地看看我向外走去
我深吸一口浓浓的牛粪味
将溢出的泪水咽了回去
之十六
瞳孔像一枚放大镜
把这个秋天细细地检索
有多少深藏在童年深处的秘密
被一遍遍地翻看着,玉米秆
绿油油在田畦挺立
长条形的叶子被秋意染黄
风从头顶掠过,记忆的光影
在地垄边变得斑斑驳驳
沙沙的响动,吹拂这片土地
生活的脸上漾起一点幸福的感觉
我站在一片玉米地里,不
我仅仅面对一棵挺立的玉米
低头,须茎扎在黄土之中
举首,长条叶子向上伸展
我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
却对土地上的庄稼了解得这样肤浅
这个季节,姚家岭的秋风中
我细细端详一棵成熟的玉米
之十七
一头牛站在路边,对生活充满无谓
细杨树上有风吹过
牛的缰绳被铁钎槌入土地
远天升腾着太阳的余晖,金黄一片
灌木丛里,尖屁股蚂蚁忙碌着
秋天,正是收割生活的季节
一条土路伸入到这个秋天的深处
畦边的玉米谷子随风舞动
这些没有任何奢望的生灵
把枯荣与轮回看作难逃的宿命
黄牛抬起浑浊的瞳仁
站在或者卧着都是一种坚持的态度
站在秋天的深处,与一头黄牛对视
我在努力读出一些事关命运的东西
之十八
老屋已塌,独留山墙
窑脑之下这个破落的院子
突然引动我骨头深处的感伤
野草像水一样漫过整个院子
人烟和生气,无从谈起
我猜想当年这所院子的主人
也许高头大马招摇过市
让姚家岭的乡亲,个个艳羡不已
岁月如一把无情的锉刀
在历史的香炉上划下深深的印记
当一个臆想中的富贵家族
在风雨经年中渐渐凋敝
惆怅,像野草一样漫过破院
漫过我早和梦想绝缘的心扉
坐在窑脑上,面对仅剩的山墙
对一个家族,对一段历史
展开丰富多姿却无来由的想象
之十九
像祖先走过的足迹,坑坑洼洼
我似乎听见鞭声和吆喝
在这片土地上隆隆地响起
历史的风烟浓了又淡
生活的步履在土地上沉重地走过
我试图将脚踩在这些足印里
跟随祖先和牲畜的背影
更加有效地融入生活
田地边的野草,一丛丛
开满这个已显萧索的季节
时光和阴影交错,我的祖先
从大槐树下悲怆地出走邢台
几百年后,重新登临太行山腰
安泽,屯留,生活多像这脚下的足印
洒满祖母十二岁凄凉的泪水
如今,他们复又回到土地之中
秋天的风里,我将鞭声和吆喝凝神倾听
之二十
秋阳亮亮地照下来
玉米囤子投下斜斜的倒影
一孔窑洞早已坍塌
洞壁成为蝙蝠快乐的寄所
这些怪模怪样的家伙
这些不祥之物,在阴暗中
占尽庄户人家所有的便宜
东西屋也快倒掉了
城建局的优惠永远和穷人无关
张店镇这个叫不上名字的山村
木讷的兄弟俩坚守一头老牛十亩土地
从河北逃荒上来的父母早已过世
没有女人,他们独自面对日子的举步维艰
拿起玉米秸秆时不时轻打一下饮水的牛
抬起头来,他们望望晃眼的阳光
望望眼前的我,无奈和局促
成为这个秋天最令人不安的景色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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