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除夕，辛卯兔年最后一天

薄薄的积雪和枯黄的蓬蒿

脚印杂乱，我亲手点燃鞭炮

下午时分，坟地里很冷

我告诉继父：我来看你了

十三年后，十七岁的我已过而立

风中的脸，早有浅浅的额沟

若干年后，我也将被埋入这片黄土

在风中站着，然后倒下

这便是全部的人生

我还没有像一个男人那样活过

面对岁月，心里总是太过纯粹

继父被殡在土坡下

我想象他头朝西脚向东安睡的样子

那场事故也已久远

噩梦早该醒了

鞭炮声迅速响过，隔着一层黄土和积雪

我看见继父依然温和的样子

《之二》

当我迈开吃力的步伐

继父，我想起了你

你浅蓝色的眼珠淡黄色的头发

还有你的与人为善老实巴交

想起你做的那把小拐杖

以及拐杖上那两枚五分钱的硬币

想起你让我锻炼走路的面容

那把小拐杖出自你木匠的手艺

二十多年了，记忆犹新

继父，你该知道这世界有多无情

忍受，不吭气，似乎就是你的抗争

生活，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注定你走不完这艰难的路程

手托拐杖的童年，我便理解了人性之恶

而你，注定为此牺牲

善良的继父，当我迈开步伐

当我想起那把小拐杖，想起你

我就变得心事重重

《之三》

你浅蓝色的瞳仁蓄满善良的光

温和地照亮八十年代那把拐杖

那把丁字形的梨木拐杖

出自你的手，一个技艺粗糙的木匠

拐杖小小的，就如一个玩具

扶着它，我迈开人生的第一步

简单的拐杖，硬实耐用

叉口处钉着的五分钱硬币是否还在

童年，吃力地走进生活

小儿麻痹的我，跛行的身影

如一串时深时浅的铁钉

把疼痛和坎坷印扎在记忆的深处

继父，你拿掉我的拐杖

让我独立独行这脚下艰难的路

从里间到外间，我记得你的那声坚持

煤油灯下，是那串跛行的身影

你早去了，这个冰冷的尘世

独响你告诫的那声坚持

《之四》

1954，1998，两个数字

画上了你命运的休止符

四十四年的生活，早已风化

成为越发久远而淡然的记忆

那一年我十七岁，一声惊叫

喊破我耳膜的完整，血淋淋的事故

瞬间被坍塌的尊严急急写就

三轮车上，血液凝固变得黑紫

水井下你对生活的仰望彻底破碎

事故发生了，一切都发生了

那一年我十七岁，站在你暴毙的身前

将干热的五月紧锁在眉间

我看见那晃眼的日头

出现黑子，直到被完全遮蔽

四十四岁的人生被事故永远定格

继父，当我手拿有你年轻时照片的身份证

又将那个夏天沉重地想起

《之五》

年复一年地粜米，继父

过早地驼下了健壮的腰板

趿拉的脚步声里，夕阳一点点破碎

晒得黑红的脊背，毛毛扎扎的胡茬

一辆自行车独行风雨

重量，米的重量生活的重量

让他和那辆“飞鸽”一样

人到中年便元气大伤

余吾到长治往返的路上

那百十斤小米降低了他的血色素

日子，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高墙

自行车，如今落满灰尘

颓然地斜倚在鸡窝旁边

面对它，我想起那时已经常吐血的继父

沉重的生活，艰难的日子

被一场突然的事故所终结

在我疼痛而无奈的思考中，远去

何尝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之六》

继父的坟茔依坡而建

我似乎看见，他坐西朝东眼望北

守护着曾经的家园

他浅黄色的头发被风拂动

庄稼，依然是他久违的挂牵

后腿有力的干蚂蚱哪里去了

是否已跳出我无忧的童年

小时候跟着继父耙地

瓶子里总是逮满这童心的灿烂

继父做的小拐杖支撑起信念

我便吃力地走入跛行的艰难

长年四季粜米干重活，继父

咬牙承受生活全部的份量

一场事故，风轻云淡

继父静静坐在土坡上

依然敦厚善良的笑

渐渐风化成一个古老的传言

《之七》

你有着黄土地的容颜

四十四岁，你便彻底融入这片土地

尘世苍茫，属马的你未曾扬鬃

便永远跌落在那不惑之年

年过不惑，你依然极度困惑

生活还死死横亘在你迷惘的眼前

也许你已不惑，却为何

还参悟不透这世道人心的凶险

一匹壮年的马就这样颓然倒下

清澈的瞳仁渐渐闭合，事故

让你未能走出那个干热的夏天

那个夏天，一切都是灰的

雾霾挡住白亮亮的日头

我听见，唢呐声将你慢慢送走

余吾镇，又一个受苦人永远去了

一匹老实巴交的马

偶尔也会在记忆深处低低嘶鸣

《之八》

源自河南林县的血统

镇上特征明显的老实人

继父，你用仁爱和宽厚面对世界

生活给予你的又是什么

粜米的寒夜，风雪用刀将你切割

花开的春天，你依然走不出人性的险恶

吃力蹬车前行的路上，这些你可曾想过

菩萨还有佛，能否感化阴鸷的人心

现实面前，你总是太过厚道

四十四岁，你从镇上永远去了

抗麻袋打短工骑车粜米

与人为善的你敌不过人心和命运

水井下那声突兀的惊叫

成为那个夏天难愈的伤疤

继父，如今你安睡在黄土之下

或许，结束也便是另一种开始

十几年了，第一次站在你的坟前

风将我的头发高高扬起

《之九》

是的，今年我将用双手承接一个崭新的生命

面对他稚嫩的小手小脚，我

该用什么样的努力将生活担当

家族的血脉即将传延下去

墙上祖母用淡然的目光和我交谈

告诉我义务和责任

满头白发的祖母，去了已然六年

青布衣衫的映衬下，祖母

神采奕奕，将我的头抚摸

她在笑，墙上的相框

却让我禁不住要流下泪来

还有继父，当年那个老实巴交与人为善的他

还有他粜米用的自行车

打着补丁的长条布袋，以及他温和的笑

过年了，祖母和继父还有别的先人们

我将走出一个全新的开始

《之十》

年过而立，我必须像个男人

把家庭和生活背负在肩上

哪怕永远没有春色

我都必须饱满前行，伴着冰霜

儿女即将到来，我要用短硬的胡茬

告诉未来，活着要有力量

我会用双手开垦土地

抚育儿女茁壮成长

像个男人那样，将责任和义务

还有爱，全部承当

站在继父的坟前，枯草斜阳

站在命运的旷野，意气飚扬

年满三十，也许我将放下手中的笔

为日子的幸福而奔忙

我会把生活深处真正的诗句

用力书写在这苍茫大地上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