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妈妈,我就想起板车,也许,这个联想不美,正如妈妈拖板车的姿式,但是这个联想很沉重很沉重,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别误会,我妈妈不是搬运工,但是因为有个刚直不阿且又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的父亲,所以,妈妈只能在离县城10多公里的农村中学教书,并且独自承担全部家务。对于妈妈来说,做做饭、洗洗衣,收拾收拾屋子,那跟玩儿似的,最沉重最艰难的事是到县城买米买煤。我是家里的老大,常常以帮手的身份,见证母亲一路的艰辛。
在那个年代,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板车是我们家的生命线。但在这条生命线上却充满了崎岖与艰难。
六七十年代到过临澧的人都清楚,那时的煤店在下河街,粮店则在文化街,到这两个地方买米买煤,都必须经过下河街一条又高又徒的斜坡,跟一斗墙似的悬挂在那儿,让你望而生畏。我们进县城时是下坡,妈妈这个舵手常常被下坡的惯性掀翻到板车底下。第一次见到这场景,我吓懵了,“妈妈,妈妈!”我声嘶力竭的呼喊。妈妈则敏捷地从板车底下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楼着我的肩膀轻松地说:“没什么孩子,板车也怪可怜的,咱天天‘骑’它不说,还经常拿煤呀米呀这些重物压它,今天换它骑妈妈一回。再说一个空板车,压不坏妈妈的。”“那等会儿,咱买了满满一车东西,它要再压咱咋办?”我担心的问,“孩子,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妈妈指了指陡峭的路面,“你看,等下回来咱走的是上坡不是,就象一个调皮的孩子踹在那儿,你死命地往外拖它,它却死踹在那儿不动弹,它怎么压你呀?哈哈,看来这条路的设计还挺人性化的呵。”妈妈调侃地说。
到了煤店,很多人都在往筐里或麻袋里掀煤,煤因为自个长得黑,特自卑,所以这么多人看它、掀它,让它很不自在,于是它们份份想逃离这个人多眼杂的地方。煤的集体大逃亡对掀煤的人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煤因为慌不择路,常常疯狂地撞人的呼吸撞人的脸,让人窒息。妈妈因为懂得煤的脾气所以严禁我入内,我是个有点叛逆的孩子,你越不让我进,我越要进,于是趁妈妈不注意,我偷偷地溜了进去。“妈妈,伧死我了。”我一面哭,一面寻找着妈妈。“谁要你进来的,快快,快出去。”随着一声焦躁的吼声,我被一个黑人提出了煤店。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妈妈才推着码得象山一样的板车从煤灰飞扬的煤店出来。“简,过来洗把脸。”听到妈妈的呼喊,我象是看到了救星似奔过去。在给我洗完脸之后,妈妈感叹地说:“哈,真是清水出芙蓉呀。”
第二站是买米,米同煤是势不两立的两样东西,在板车里共存亡是它们生命里唯一一次平起平坐的机会。一般来说煤更无私更大度,它是以牺牲自己成全米的成熟为使命的,但是米有些矫情,它总以为自己冰清玉洁,生怕被煤玷污,所以很不情愿与煤挤在一起,这就苦了我的母亲,怎样安排这对怨家,让它们和平共处呢?所以母亲在板车上随时都预备了一个板子,是隔开这黑白两道的工具,但是既然都在一套板车上,就难免井水犯点河水,于是米就脸色黑了,难看了,于是母亲就犯难了,就有点不知所措了。
板车终于开到了下河街,这那里是坡呀,简直是一堵拦路的墙,母亲脱掉外衣,并且朝自己的双手各吐了趴吐沫,然后坚定地说:“简,我喊123,你就在后面使劲地帮我推。”123嗬,123嗬,反复了十几个回合,板车象淋了定根水一般,纹丝不动。妈妈不得不妥协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寻求外援了。妈妈有些抹不开面子,好几次张开的嘴还没发出声音就又合拢了。“简,再来一次,123嗬。”板车终于徐徐地往进移动了,哈,不是我们娘儿俩的精神感动了上苍,而是有人伸出了援手。面对好心人,妈妈感动得有点手足无措。
在我们家里,最神奇的事是板车还有救护车的作用。
记得我十二岁那年时冬天的一个深夜,我咯血了,当时我被吓懵了,对死亡的恐惧让我变本加厉的渲染自己的病痛。“妈妈,快、快,快来救我。”我连滚带爬扑到母亲床前,“简,怎么了?”母亲惊慌地抱起我。“我吐血了,吐了好多好多血,再不赶紧去医院,我的血恐怕要流完了,我就要死了。”我带着恐惧号啕大哭。“说什么傻话呢,孩子。”母亲固做镇静道。但看得出来,母亲的惊慌一点也不亚于我。叮嘱完外婆,母亲用板车载着我冲进了冰冷漆黑的夜色。
这是我生命里最快的一次行程,因为是深夜,没有汽车与之pk,要不然汽车定会自惭形秽的。“医生,快快,救救我的孩子!”一进医院门,妈妈就大声嚷嚷道。宁静的医院因为妈妈的叫嚷立即警惕起来。“输血”,值办医生手忙脚乱将我推进急救室,“医生,我是o型血,输我的!”妈妈坚定地举起了自己的右臂。当妈妈的血静静地流进我的血管里,我疲惫地睡着了,当我一觉醒来,人们已经拿着盘子在打午饭,但是妈妈盯着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脸。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好愧疚,要知道儿女的痛苦在母亲那里是要加倍的,我可倒好,对自己的一点小病,极尽渲染之能事,把母亲带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一夜,我睡得很好,但不知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我睁开眼睛盯着母亲的脸看时,觉得母亲虚弱得已经脱了形。
最让母亲揪心的是我小弟的病,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们家的板车就是为送我小弟看病买的,其实我们家早就需要一辆板车了,但是家里姊妹多,负担重,实在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来添置这么一件奢侈品,过去买米呀买煤呀都是母亲厚着脸皮向别人借的,但是弟弟的病等不起呀,所以妈妈才狠狠心举债买了它。哦,我弟弟的病就是土话说的门栓风,即门栓高了,病自然就好了,可是如果在门栓高之前没有将病魔拦在门外,那就不堪设想了。弟弟的病很恐怖的,它从不把信,弟弟常常玩得好好的,但是眼睛突然一邪,嘴巴突然一歪就人事不醒了。这种病最青睐的是感冒,所以防止弟弟感冒成了我们家的头等大事,特别是母亲,摸弟弟烧不烧成了妈妈的口头禅,每每天天,妈妈的手在弟弟的额头上不知要问候多少次,妈妈的手比温度计还灵。但门栓疯并不害怕你的重兵把手,严阵以待,它常常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袭你一下,在你觉得滴水不漏的时刻,在你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这样恐怖的日子在我们家一直持续了十三年,十三个春夏秋冬,无论酷热,无论寒曙,妈妈一次又一次拖着板车,与生命赛跑。妈妈老了,跑不动了,时代进步了,板车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是在我心里妈妈拖着板车奔跑的情景,永远是这个世上最美的风景,有妈妈烘云托雾,板车永远不会退出历史的舞台。
想起妈妈,我就想起板车,也许,这个联想不美,正如妈妈拖板车的姿式,但是这个联想很沉重很沉重,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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