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柴达木
柴达木,一只巨大的盆子。
这盆子,以年轻而高扬的头颅,装满了苍老的记忆。谁能相信,这块新生高矗的陆地,曾是汪洋大海。高原与大海,造物主的杰作,它们是如此极近而遥远,多么不可思议,亦如它绝世的美丽。
这盆子,盛装了我青春的时光和人生的梦想,盛装着我少年时的伤感、失落、惆怅!以及成长中的激情和梦想。
这盆子,足以装下大地和天空,装下尘世的喧嚷和旷野的寂静,它以超出人想象的胸怀,装下了一个人毕生不得见的雄奇与壮丽。
当我身在柴达木时,它离我是那样的遥远,因我它的残酷,阻挡着心的距离,容易引起隔膜和忽略。如今,我离开了柴达木,它却以亲人般的面容,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让我感到如此极近,它的博大、宽容、坦诚,无私、直率,让人如此怀想和念念不忘,我知道,一百个到过柴达木的人,心目中会有一百种柴达木的模样,我只能以自己的经历,讲述个人的柴达木片断。
说到柴达木,首先想到的是荒凉和孤寂,其次还有寒冷,那种浩大、荒凉、孤寂、寒冷,若不亲历,又怎能从苍白的文字中去理解?营房在无际的戈壁上,是四面透风的平房,这种营房,是从地窝子、干打垒的住所改进过来的,较之以前的居住条件,是个巨大的进步和质的飞跃。我们这支队伍,是春天到达柴达木的,然而,柴达木的春天却躲藏得无影无踪,天地间似乎被冰覆盖着,空气凝固般被冻结着,白天有些惨白的阳光还能送来些许的暖意,一到夜间,整个天地间只有寒冷的悲泣。那时受物质条件所限,部队能供给的,睡眠衣被,床上用品只有一床毡子,一床单薄的褥子,一个的确凉的白床单,再就是一个军用被子,因初来乍到,高寒区内特供的皮大衣、寒区棉衣、鞋帽皆没有发下来。房间里尚没有取暖生的炉子,更没有任何的取暖设备,夜间,我们总是瑟缩成一团。遇上一场雪,房间的某个角落,必然会在我们醒来时,突兀地出现一堆让人惊奇的冰堆。在我们多梦的青春期,寒冷不留情面地直视着我们肉体的脆弱。有天夜里,我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起初我恍惚中以为是老鼠,继而又以为是外面骤然而降风雪,没怎么在意,可这一思量,就觉得有些渴,那么干燥的天气,每一个初到高原的人,那一个一夜不喝上几军用茶缸水。我想喝水,就醒了。这一醒才发觉,的确不是老鼠,也不是风雪,而是人蹑手蹑的响动,我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有小偷。我想大声喊,可恐惧扼住了咽喉,年轻的心房因突如其来的恐惧剧烈地跳动着,睡意全无,脑袋本能地埋进了被窝里,耳朵格外灵敏地捕捉着室内一丝一毫的动静。那轻微的响动不可避免地来到了我的床前,我能感到,他站立着,抑或背后藏着明晃晃的刀子,或许他正在寻思如何下手,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全面的、出其不意的反击准备。黑暗中,只有轻轻的雪一样的东西覆盖下来,似乎构不成任何的伤害,就在我不断揣摩来人的用意时,那细微的声音又细微着离开,而盖在身上的物体,早与我的被了连成一个整体。世界恢复了静寂,我静静躺着,绞尽脑汁思索来人的意图,直至最后沉沉睡去。第二天夜里,又出现了类似的情况,不同的是,待轻微的声音离去后,我伸手在黑暗中朝被子上方摸索,发现多了一件军大衣,那是高寒区特供的。我想起,声间消逝的地方,正是班长的铺位,那个墙角。起床位即将吹响时,他会蹑手蹑脚地收回那些衣物。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虚惊一场!原来,班长心疼我们这些年轻人,把他的大衣、棉衣、绒衣分别悄悄盖在了我们的身上。我们年轻而多睡的时光,居然都没有觉察,只有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守护着这个秘密,亦守护着这份人间真情和寒冷季节里的别样温暖!
这种温暖,伴随着我成长的时光。一晃,我的战士时光结束了。光阴似箭,对我来说,就是对年轻岁月的生动刻画。因工作成绩突出,我转了志愿兵,接着,出乎意料事又发生了,我作为优秀士兵苗子当成提干对象上报上级政治机关。那个冬天,我们去绿草山执行拉煤的保障任务。绿草山,多么美妙的名字,多么好的地方啊!可即便是在夏天,绿草山也没有一棵草,有的是光秃秃的石头、漠沙,荒凉横无际涯。初冬的雪,早早让山戴上了白色的帽子。在向部队返回途中,一辆车不慎撞向了路边的电杆,那是个新驾驶员开的车,他的班长休了假,他是自告奋勇来执行这次任务的。好在事故不算严重,人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但车是不行了,小日本的伍十铃车,头皮被撞开了花。车是开不动了,人被安排在另一台车送往二百多公里外抢救。胡子拉渣的老连长,发了通牢骚,然后井然有序地作了工作安排,车队由谁带队,由谁收尾,路途的注意事项,他都事无巨细。布置完工作,连长说:“你们走吧,我留守看车。”大家不同意,深更半夜的,把一连之长扔在荒山野岭的,多不安全?大家七嘴八舌,坚决反地,可谁又能说服连长?有人提出主动留下来陪连长,他断然拒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大家无奈,最后,只留下几件军大衣陪同他。其实,没有人知道,连长只是想一个人在黑夜里多呆一呆,他刚跟远方的老婆离婚,心里不痛快,可这事居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这是我军旅生涯中,见到的极有个性的基层干部之一,他斗志昂扬又固执己见,以连为家又克已待人,有主见,不服输,把战士当兄弟,宁可自己遭罪也不愿让战士受苦,这样的人,在我离开那个熟悉的群体后,我还能接触和感受到么?
在我行进的路途,他们成为我的航标灯,让我在风雨中不曾迷失。
后来,我有幸提了干,常年奔忙于广袤的柴达木土地上,我见到了许多更加纯朴、真诚、善良的年轻人。有一年我途经一个叫茶卡的兵站,遇到一个在这个孤寂小站里呆了10年的兵,入伍后他从不曾离开孤独、单调、寂寞的茶卡,后来,我把他的故事写入散文《寂寞茶卡》,在全军首届网络文学大赛中,获得了散文一等奖,我知道,这个奖项是给那些无名的士兵们的,是他们的生活和精神感动了人们,是他们的崇高让更多的人知道了茶卡这个地方。
我离开了柴达木,可许多紫黑的脸庞,皲裂的嘴唇,深陷的指甲,粗糙的皮肤,木纳的表情,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他们艰苦中的坚守,贫瘠中的奋斗,苦难中的付出,以及无私的奉献精神、对信仰的忠诚,对知识的渴求,是这个浮躁的世间越来越稀缺的,他们许多宝贵的东西,给我以无穷的幸福感知足感和感恩的情怀,这足以应对那些狭隘、市侩、贪婪、自私、虚浮,让我在困惑中不曾迷失,不曾失却自我和作为人的善良本性。
有一年深秋,我迎着青海湖的风浪,去湖畔收割油菜籽,那些云朵般的浪花,翻腾着刀子样的寒冷,这时我才意识到,出发前,带的衣服太少,不足以形成盔甲,来抵挡寒冷的进攻。几千亩的油菜地,耕种、施肥、看护、收获,全由几名战士负责,如果不是一身军装,无论怎么看,都是些还没长大的孩子,他们与我见面时无法掩饰的激动,神态间的拘谨,让人心痛,他们就居住、劳作、生活于这无阔在的旷野中,一年四季见不上几个人,吃的、用的、穿的,都得从几面公里外拉来,营房也只是个矮小的平房,没有暖气,也没有电视,我见到他们时,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但我努力克制着。当晴朗的天空忽然飘下棉花样的雪花时,我冻得哆嗦起来,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战士,脱下他的大衣,强行披到我的身上,任我怎么推辞,他就是不从,他帮我扣衣扣时,我再也控制不住不争气的泪水……他宁愿自己顶着寒冻的风雪,却毫不犹豫地把大衣给我,他给予的不只是一件大衣、一份温暖,更是一种难得的真诚和坦荡。几天后,我离开时,他们站成一排,木纳着笑容为我们送行,寒风把他们的衣襟,翻腾着,把我的心情也翻腾着,直让我想哭!
远方的柴达木,是值得人怀念的浩瀚的柴达木,是最博大的怀念,是最难忘的怀念,它演绎的人和事,可能都很平凡很普通,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可那种平凡中的伟大,是最真切实在的伟大,不做作,不投机。
如今,我挥别了柴达木,可我胸膛里涌动着思念的热血,那是一种别样的眷恋。许多个夜深宁静的时刻,我依然在柴达木行走,醒后,内心却是惆惆的难以言说,常常独自在暗黑中睁大双眼,展开无尽的回忆,对高原,对大漠,对戈壁,我有着无限的深切深情,更有股永远无法述说清的情结。我在最原始落后的蛮荒地带,从一些平凡者的身上看到了豁达的人生,看到了忘我的精神,看到了生命的尊贵和崇高。人活着,不只是生前的享乐,不只是死后阔绰的殡葬,不管处在何种岗位何种职业,不管个体命运遇到怎样的挫折艰难,都应对社会有所贡献,生命的意义概莫如此。我曾目睹一位来自都市的军嫂,在格尔木等待他去执行运输任务的丈夫,她的假期只有20天,不料丈夫这一趟任务也是20天,她毅然等待丈夫归来,她知道这样的后果,同事的嘲讽,领导的批评、训斥,组织的处理,她全然不顾了,她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更多分居两地军嫂的生活,也看到了她们的丈夫在无人区里的艰难生活。那天,她和许多的军嫂和孩子们一起,在营区里迎接丈夫的归来,夹杂在挥手致意的人群里,她畅快地笑着,似乎把整个春天都笑得无地自容,当她抱住丈夫时,她一下痛哭起来,痛哭得气喘吁吁,丈夫笑着安慰她:哭什么,这不是回来了么?话一说完,丈夫也是泪流满面。这位军嫂回去后就把工作辞了,她专门来柴达木陪丈夫,她懂得,这块缺少女人的土地,一个女人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柴达木是块博大而具有包容精神的土地,接纳着来自五湖四四海的痴情男女,那些走进柴达木的人,无疑是柴达木的开拓者、创业者、建设者,他们不为人知的故事,柴达木最懂得,他们忍痛的无言跋涉,吃的苦,受的累,体现了一种人类的核心价值观,也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最宝贵的品格,无论我走出多远,离开多久,对他们,我永远充满敬仰。
远方的柴达木,既是我脚步到达过的地方,更是我心灵到达过的地方,是块永远值得怀念高天厚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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