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一个人

很多年，我一直忘不了他这样一个人。我心目中，一直固执地认为，他是一位英雄。

他曾从军，后转业到地方工作。那时，部队工资较低，许多年轻的干部争抢着闹转业，而他不闹，最终却是让别人留下让他离开。留下或离开，是每一个当过兵的人都必须面对的。他离开，是因为犯了错误。作为新兵的我，还不谙世事，只是对他有些不舍。那样好的一个人，会跟每一个战士朋友一样相处，兄长般爱护大家，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理解每一个人的苦乐忧愁，能有针对性地做工作。青藏线，高寒、缺氧、漫长，一路风雪，留下了他一路的故事。

我隐隐约约记得，他离开部队时满脸泪水的样子，那是一个血性男儿对军营真炽的热爱。

他走时，是个冬季，连队的老兵新兵们，齐齐地站在连队营房前，与他一一敬礼、拥抱、握别，有人不忘拿出一个笔记本，让他签字。他的字，在全国许多书法大赛中获过奖，而他写的文章，也时常见诸报刊杂志，在团里，他是有名的“秀才”。他走时，天有不忍，刮着风，下着雪，他一步一回头，把大家的眼弄得潮潮的、红红的。他的背影，离开大家的视线很久，全连官兵仍傻傻地站着，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百十号人，在无树的无人区，集体站成树的样子。现在想来，那是我关于冬天的记忆中，最动人的风景。

他只给我当了一年的指导员，获知每天偷偷摸摸写小豆腐块样的文章时，表现出对我的物别关注，站岗，放哨，公差，勤务，早操，军事训练，只要在他权力范围内，他就给我大行方便。往西藏执行运输任务紧张，出一趟就半个月，根本没有时间看书写作，他又特意把我调到连部当文书，只要人手不是太紧，就安排我留守。在苦寒冷寂的高原，我感到无比的温暖。有人不满，在民主会上向他提意见，说他带兵时厚此薄彼，挫伤了部分战士的感情，不利于连队建设，他还利用点名之机，真诚地向大家道歉，道完歉后又说：“如果有人也能在报纸上写点文章出来，我也给他行这个方便。”很多人都知道，他这句话，不是说给提意见的人听的，而是说给个别有意见的人听的。意见来源于嫉妒，嫉妒表明有不足或无能。嫉妒如一把火，把给他共事的搭档给绕糊涂了。连队工作不忙碌时，连长就找点事出来，给他使绊子。无事生非，和平时期，生非的条件和环境似乎更多一些。当时我一直不明白，两个把连队比家还看得重的人，为什么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好在，他对那些不影响连队的事情一笑而过。这样，到也相安无事。

他还为我背了一个罪名：搞小团体主义，因为我是他的小老乡。现在想来，真有些荒诞不经。

大家认为他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可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让他的人生一下变得灰暗起来。

他找到干部股，软磨硬泡，要求休假，股长说：“现在休假？现在可是往西藏执行运输任务的黄金季节，你一直，撂挑子了，连队咋办？”他干干地笑，说：“没事吧，不是还有连长在么，再说那些兵都老虎似的，不会有事的。”股长理解似的，狐疑地问：“是不是家里老人病了？还是有什么意外？”他哈哈几声，说：“没有，只是想回家看看。”股长破例给了他半个月的假，可是，他休了正常半个月的假后，又超了半个月的假，他才回连队，就这样，他还不是自己主动回来的，是被干部股的七封加急电报给催回来的。一个团里的优秀基层干部，一下陷入困境，跌入到了人生的低谷，回来时，他挨了处分，同时在干部会上作了深刻检查，检查中只说是念家，没有按时归队，组织纪律观念淡薄，对不起组织的培养……完事后，他没事一样投入到连队工作中，可因为他的违纪，连队没有跨入先进的行列，几连冠的目标被他砸得粉碎，连长心里不平衡了，有事没事就给个脸色，还说些刺耳伤神的话，大事小事，更加挤兑他。委屈、无奈、误解，他背着沉重的包袱前行。

我一直为连长打抱不平，那样一个人，把连队的事看得比命都重，怎么就会一时犯浑超假呢？太不应该太不值得了，我一次又一次替他惋惜，他只淡淡一笑，说：“有些事，你不懂。”怎么个不懂，他不说，我也不好问。有一次，我又替他惋惜时，他诡谲一笑，咧开嘴说：“我他妈挨那个处分还真值了。”见我不解，他神秘地附在我耳边说：“有了，有了，我老婆有了。”原来，他结婚好些年了，一直没孩子，超假的原因是想要个孩子，他刚得到确切的消息，老婆怀上了，他的兴奋早遮掩了那个处分，不久，老婆顺利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连队虽说全面建设在团里名列前茅，但因他的无组织无纪律，终究没能达标。他不以为然，依旧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无论执行任务、军事比武、活动竞赛，还是日常管理、经常性教育、谈心交心，他不甘人后，把全连带得虎虎生威。连队虽说不是先进，但比先进更令人刮目相看。

转业到地方，他申请到文联去上班，这可能缘于他写得一手好字，还因为爱好文学，写过小说、散文、诗歌类，许多人不理解，按世俗的看法，文联可是无职无权的清水衙门，根本不是他施展才华的地方。可参加地方安置考试时，因他成绩突出，最终被安排在机关某行政部门，他遗憾一阵，就如大多人一样走马上任。他觉得脱了军装，许多的梦想都不复存在，原本是想找个地方，看看书，做做学问，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人格上的完善，过一种大隐隐于市的生活，但命运总由不得自己设计和安排。命运是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一不小心，就漫过了精心构筑的堤坝，迈上了另一种行程。

当我脱下军装，有些茫然无措时，我想到了他，经多方打听，联系上了他。如今，他是某部门的领导，手中有不小的权力，与他当时向往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一见面，他亲热地拍拍我的肩，笑容可掬，说：“高原苦啊，离开也不是件坏事，那么艰苦的环境中呆了20多年，也该回来了，落叶归根吧。”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安排吃饭，我拒绝时，他说：“方便，又不花自己的钱，聚聚，好久不见。”言谈举止间，他俨然是个呼风唤雨的政务人员了，我了解到，他的一手好字，他积累思考的文学素养，他的英雄情结，都随着时光的消逝，悄悄隐退了，实在是令人唏嘘叹息。

他聪明，有知识，有能力，有智慧，他能在现有的生活氛围中按部就班地了却一生吗？我感到某种来自远方的困惑，也想探究另一种我不熟知的生活。断断续续交往几次后，我记忆中的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当然，不是那种走向堕落的坏印象，而是一种无法说清的平庸。平庸，这个本应与他无关的生活态度，真切地烙在他身上时，我一时无语，甚至对自己的判断能力产生怀疑。作家、书法家，是我对他最纯真的期待，然而，几次接触，我发现，他远离了那些曾经的热爱和追求。

一个熟悉的面孔，一个熟悉的人，一下变得陌生起来。公务员，这是他的身份，也是职业，这些年，单位早为他分上了房子，一家人团聚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他还购了车，有了不扉的积蓄，日子有滋有味，顺顺当当，而他自己，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吸烟，不打牌赌博，只在因公务应酬时喝少量的酒，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的生活缺少一些什么，他不同于别人，他的生活不应只停留在这种层面，他应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他的人生，应该属于飞翔！我怀着一种期待，想听听他的真实想法，他说：“公务员么，也就这样，不需要太高的智商，当过兵的人，有那么种敬业精神就够了。”协调会议、起草公文、处理日常事物、没完没了的应酬，他的工作大致如此，他的工作志得意满，得心应手；他的家庭，美满幸福，和谐融洽。我突兀地想，他会不会空虚？会不会被无聊煎熬？我担心，在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里，他会不会如某些人一样在生活中沦落，誓如：贪污、受贿、赌博、嫖娼、包养情人，这些年这些事，屡见不鲜，见怪不怪，连大众的神经也有些麻木了。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也是一个高智商的人，官僚生活的平淡、寡情、虚荣、应付，会否让他厌倦，他不再有爱好，那些宽裕的时间，那些漫长而折磨人的无聊、空虚，他用什么来打发？

许多世俗的东西，我们一边鄙夷，一边追逐。对于社会阶层和社会地位的高低，每个社会都有相对统一的标准，谁都渴望上升到较高的社会阶层，谁都渴望占据较高的社会地位，那样的时刻，会使庸常的日子更丰富更饱满，人们以此为幸福，并把这种幸福传达给了所有的阶层。他说：“人生大致如此，活得现实点吧。”这话有点模糊，不似出自他的口，不是他的一贯作派，可是，他就对我说了，他说这话时，我们正在一处高楼上俯瞰这个沸腾的城市，城市庞大，灯火闪烁、车如流水，把天地占得满满的，望不见星空和城市以外的所有事物，目光竟然没了远方。我想，认为他没有目标，是一种天大的误解，他是一个有着远大目标的人，他的目标，与现实衔接无缝，息息相关，他太熟悉生活，如同熟悉那些小公务员的仰人鼻息和当权者的颐指气使。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说：“历史并非清白之手编织的网，使人堕落和道德沦丧的一切原因中，权力是最永恒的、最活跃的。”

我忽然感到一种痛，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痛！

他幸福吗？我开始胡思乱想，按地位高低的标准来衡量，他无疑是幸福的，可是，如若按心灵内部的标准来评判，他的得分又是多少？因为，年近五十的他，不只一次向我抱怨：没有办法，脂肪肝，好些年了，应酬多，戒不了酒，还有，血脂高，血压高……都是些富贵病，他的人生相当顺利，可他仍在奋斗。公务员，是一步向上的台阶，是登天的梯子，一步一步，永无止境。公务员的收入高于一般工薪阶层，更高于普通老百姓，还有不错的社会地位，他的日子稳定、安逸、平淡，然而，我捕捉到一种缺憾，他过得很好，但没有激情，没有曾经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没有了探求心灵和精神的梦想，每天，他开会、写稿、改稿、应酬、检查、评比、跑项目、搞活动、同各色人打交道，生儿育女、养家度日，繁衍生息……似乎，他的生活什么也不缺。可我，还是觉得缺少一些东西，毕竟，他不同于别人，他在世界最高的地方行走过，在浩渺的无人区生活过，那样的环境里，他有着火一样燃烧的梦想和追求，既便时运不济，也从没退缩。可如今，一切都好了起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连同他这个人，也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他，他还是他么？

人心，比深邃的天空不知要深邃多少倍，比无底的深渊不知要深多少倍，人心无底，他不可能轻易停下，虽然他并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停下，意味着摔倒。他成了官僚生涯众多链条上的一个陀螺，旋转下去，不停地旋转下去，直至耗尽所有的精力。公务员，一把稳定的交椅，许多人一座就是一辈子，权大权小，都会非常顺当，如果不主动辞职，如果不胡作非为触及“高压线”，日子会有声有色，象模象样。当有一天，他退休了，起身告别那把椅子，才发现，有许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而许多没有意义的事情，却消耗了一生的精力。偶尔，他也许会感到钱太少，可他身后，有更多更多钱更少的人；他也许会感到官职太低，可他身后，有更多更多官阶更低的人。他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优越，更不会意识到在他身后，有许多弱者在支撑着他现有的地位。“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他一步步走向衰老，他不会觉得少了什么，他也不会想起还应该干些什么。教育、医疗、卫生、住房、养老，他的一切都有保障，唯一不如意的，可能是想再攀上一级。可是，一个人的级别再高，如果老是念着再上一个台阶，他会觉得自己很低。他忽视了，社会的进步，还是要靠作为人类的个体共同努力来实现的。无疑，他是社会的精英，我从不怀疑他杰出的能力和优秀的品质，但这没有使他脱离平庸，生活太安逸，他失去了激情，失去了担当，失去了对自己精神的打磨和灵魂上的冶炼，这一切，可能来源于优越。优越，使他的日子成了一潭死水！

表面的火热、喧嚣、奔忙，难掩淡漠的激情，他只是行走着，没有创造，缺少生机。在常人看来，他有地位、有财富、有官运，可他活得无声无息。他行走，或奔跑，出于惯性，而前方的路，越来越窄，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他重复着大多人的日子，保持一种世俗的姿态，直至从清晨走向黑夜。

我在这个不惑之年，开始人生的重大转折，我是有过许多梦想、渴望、期待的，然而，趔趔趄趄走到今天，我依然无法超凡脱俗，寻找职业、工作转换、安家立业、抚育子女、照顾家庭、默默耕耘。夜阑人静，孤灯静影，回望来路，失落大于收获，遗憾多于欣慰，懊悔胜过自足。这些年，一直郁郁不乐，规规矩矩，谨小慎微，无数次自问：我的生活状态是不是出了问题，我对人生意义的寻求是否仍有意义？与他相遇，我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世俗的生活，让无数英雄变得平庸的生活，冷若冰霜地站在我的面前，令我忐忑，无所适从。

我们在人生的路上匆匆行走，难得安静，更无法看到灵魂之火的舞动，所有的梦想和愿望，如破旧的衣物一样被我们扔掉了，我们如猴子一样掰着玉米，见到又大又红的桃子后，就扔下玉米摘桃子，见到又大又圆的西瓜后又扔掉了桃子，走着走着，在见到兔子后又扔掉西瓜，小兔一下跑进树林，不见了，我们最后发现一无所获。我蓦然想到了自己，心一紧，不由害怕起来，他那样一个人，有可能成为我自己，成为我们无奈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