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美好
杨宣强
(湖北省林业厅)
武汉街头,到处都是树,这对于刚从没有一棵树的高原走来的我,是一种莫大的欣慰。那些树,让我一个人寂寞的行走,不再孤单。树如同多年不曾谋面的亲密朋友,一直那么静静地关注着你,使苦恼忙碌的日子,多出几份诗意。
此刻,我在这个单调的冬日,一个人,沿着徐东大街缓缓独行。徐东大街是武昌通向汉口的一条重要道路,在不知何去何从的那些日子,我曾多次流连于这里。那个漫长而沉闷的夏日,树投下的荫凉,让我的烦躁有所缓解,让我在孤苦无依中,感受绿荫带来的美好。美好总令人难忘,而绿叶给予的美好,是那样的无私、纯净、没有杂质,甚至所有路过并享受过她恩赐的人,也不曾留意过。真正的美好,总是平静而不动声色的。夏天过去了,冬天业已来临,放眼四望,感受一种异样,细看才发现,那些树长了翅膀般无影无踪,没有树的街道,忽然就有了严冬的凄凉。
树没了,只有一些树桩,白骨一样戳在原地,让人心寒。不远处,有几个工人正拿着铲子、锄头,用力地刨土挖坑,我急急走过去,询问原因,一工人边忙着手里的活边说,他们是按上级要求砍伐这些树的。我纳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砍掉呢?工人看出我的疑惑,不在意地说:更换树种,这些年整个武汉市都快换完了,这种意杨不行。我不甘心,问:好好的树,都这么粗了,砍了多心痛?工人笑哈哈地说:有什么心痛的,再栽上其他的树就一样了。他还说,他只负责砍树,至于谁决定的,有何原因,他不清楚,他的任务是拿钱干活。我明白,他们只是那些砍树人的斧子,而作出决策者的黑手,仍在我看不见的暗处,自以为是的盘算着树的种植或杀戮。我替树惋惜,他们才来到这世上,短暂而蓬蓬勃勃的一生,就这样走到了尽头。一个年轻的工人笑呵呵地走来,他说:“这树没用。”我不知,他以什么标准在评判这些树?我想起那些奴隶主们对奴隶的态度,没用了,杀!凡事总得有原因的,怎么就无缘无故地砍掉这些树呢?年轻人早看出了我的不解,他说,这些意杨成不了材,以前栽时可能考虑容易活,绿化起来快,才选这类品种,现在形势变了,这些意杨每年三到五月间,白色的飘絮满天飞,而且树体高大,栽种的年限长。一工人补充说,这树夏天挡风藏蚊,冬天遮光,春季飘絮,秋天落叶,太麻烦,而且生长速度快,生命周期短,容易断枝砸伤人,特别是这种树根系发达,好好的路面,不长时间就破坏了。他给出的这些理由似乎很充分。我不知道,这些无力自保的树,能否接纳工人们的理由,我是万万不敢苟同的,树给予的人类的远比防碍在类的要多得多,人们砍伐时,只看缺点,忽略了优势。这是我们这个盲动世界里,经常发生的事情。树很快被清理干净,连根也没留住。
附近的居民们,匆匆穿梭,他们对这些树,熟视无睹,见怪不怪,没有人记得树的好,也没人记得树的不是,人人忙着自己的事情,任那些树风一样刮走。我知道,过不多久,人们会忘掉这些树,而树残匪般的根须,会在黑暗中腐烂变质,化作肥沃的泥土。几个工人讨论着,说是这里将种上法桐。意杨和法桐,是那些能左右树命运人的选择,与树无关。树被放倒拉走,只剩一些零星的树桩,它们顽强的拥抱着深爱的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树的气息,是纯净的清香,是湿淋淋的清爽,点点白色的浆液滴落在坚硬的路面,一汪白色的血,浓浓的,稠稠的。那些站立的树倒下了,它们的天空不再蔚蓝。人们砍掉这些意杨树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种上品种更优的法桐,看来,树同人类秩序一样,也有着高低贵贱之分。我们崇尚的“人生来平等,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在树的身上有了回音。自幼,我就喜欢树,家里的椅子、桌子、锄把、农具,都来源树的奉献,它让我更直观地看到了自然的慷慨,而且,是树为我们提供了诗意的栖居地。
前些日子,我得知武昌一所社区里,有棵老树,因年代久远,树随时有可能断裂摔下。无数伸展出的残枝,似无数淘气顽皮的孩子,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一下脾气,人们的生活存在了安全隐患。砍不砍这棵树,一下成了讨论的热点,有些人主张砍,有些人主张不砍,主张不砍的大多是与树朝夕相伴的居民,他们中的一些年愈古稀者,是看着树一年一年长大的,对树有着儿女一样的爱。更多的人,是随着树一同成长的,他们看树,就像看熟悉的朋友,永远为有一种亲切感。当园林部门的工作人员准备砍掉这棵“危险”的树时,居民们自发进行了阻止,那些工作人员一下束手无策,居民们纷纷表态:刮风下雨时小心点就是了,砍掉了,明年去哪时找荫凉!工作人员表态:居民不同意,我们就不砍。他们没有贸然动手。我是从报上看到的这则消息,我对那些工作人员充满感激,他们的表态,体现出了对普通民意的最大尊重。尊重民意,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同时看到了树的美好,人心的美好。美好总让人不舍和留恋,让人不忍伤害,这是一个理性社会里最明亮的阳光,是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
相比与那一棵树,这些路边的树是不幸的,没有人感到心痛,也没有人去谴责,更没有人能阻止,人们接受了正常物种更换这一理念后,表现出的是漠不关心。这些年,砍树之事时有发生,所有的媒体,为这座城市的砍伐找到了最合适的理由:正常的树种更新,新选择的树种,树冠覆盖大,适应性强,生长速度快,抗城市污染,在移植过程中存活率高。决策者们开出了许多充分的理由。法桐,以自身的优势迎合了这个时代。只是,可惜了那些意杨,那些正蓬蓬勃勃的生命,它们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没有了树的街道,天空黯淡灰蒙。
那些美好的意杨,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自己的家园,以死亡的方式。美好总是脆弱的,总是容易遭受厄运、杀戮、毁灭。面对不义,人们选择了沉默,我在看见那些树远去的身影时,除了无奈,也报以沉默,沉默不语是不义的同谋。而一些法桐,将告别熟悉的家园,奔向远方,来这里安家落户。当急急的法桐,背井离乡,迎合人类匆匆的脚步时,它能否找到落在身后的灵魂?
现代人,早漠视了树的美好。我甚至担心,那些法桐在异乡的天空下慢慢长大,会不会在某一天,在岁月与人事的更迭中,会步入意杨相同的命运,我多么希望我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没有人知道,一些树的幸或不幸,更没有人知道,所有树的苦乐哀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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