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一天下午,爷爷牵着毛驴唤我到南岗去,我扔下手里正做的弹弓,慌忙跑了出来。爷爷往驴背上搭了条麻袋,祖孙二人上路了。爷爷点烟,我接过缰绳,从口袋里掏出半个饼子塞到毛驴的嘴里,好朋友立刻撒起欢来……
天气好极了,万里晴空飘几朵白云,太阳暖融融的,虽然阴沟里还积着残雪,可在向阳坡上的泥土已变得松软,枯草根下又现出绿芽。大片大片的积雪都在溶化,露出黑油油潮乎乎的土地。望远方,田野里朦朦胧胧,湿气的波纹在风中升起,袅袅的,颤颤抖抖,给那本来是熟悉的景物,罩一层飘摇的纱,连古边墙和残堡都摆动起来。我穿着小棉袄,脊背上热烘烘的发痒,春天来了……
百灵鸟叫着,从天上飞过,一辆送粪的大车从后面过来,车老把摇着鞭子唱小曲:
一呀更啊里呀,月儿呀照啊纱窗啊,
小呀二啊姐呀,闷呐坐在绣啊房啊。
心上的人儿呀,远走他乡呀啊,
思前想后呀啊,好不忧伤呀啊……
花影儿呀倒垂,花影儿那个倒垂呀,
才把我的那个门儿呀,啊!门儿呀,
啊,门儿呀,门儿关上,
嗯哎哎咳哎哟……
唱小曲的到了跟前,是孙二,他高声召呼爷爷:
“二叔,看你家新买的地去?”
“啊—-”爷爷应着,“你也知道了?”
“谁不知道!茨坨没有隔夜的新闻。那可是块好地。”
“沙土地,不肥,只能种花生,栽地瓜。”
“你家还能缺粪吗!两年就沤过来,二叔,那十亩地四面都是壕,不和谁拱地头,好地!跟我叔那果园隔一道壕,这回你老哥俩,可以聊天了。”
车老把孙二给大有店扛活,大有店的两排牲口棚都出好多粪,沤了卖给农家,孙二是更倌老孙头的堂侄,老孙头打了一辈子光棍,现在南岗给肖家看果树。
“二叔,春种秋收,农活忙,用人手的时候,召呼我!”车摇过去了,他回头冲爷爷喊。
“少不了找你!”爷爷应。
我家在南大园买下了这十亩地,价钱还算公道。后来,我念高中的时候,假期的一天和爸爸聊天,问他为什么急着买地,不是太张扬了吗?爸爸叹了口气说,主要是为你和爷爷。其实开肉店钱“活”,比种地强。但爷爷不愿后人干这一行……说起张扬,买几亩地不算什么,那时候是旧社会,你有钱,好办事。别人知道你有活钱,你办事的时候一元顶两元用。若是看你手头紧,完了,两元顶不上一元。日本人看你一心想挣钱,也不怀疑你。如果那年我们不是生意红火,油坊不会多卖我那些豆饼。两下里的生意来回都是欠了一些钱的,这就是信誉,“润记肉铺”,再有一点钱,生意能作大。虽然父亲这样说,但他还是弃了杀猪这一行,让爷爷安度晚年。买地不久,爸爸便又在肉店的原址开了个“文记商店”,卖文具和化妆品……
爷爷和我站在我家的地头上,看着四面环壕的这块土地,毛驴在壕上啃草……
南岗,以前我和小伙伴们经常来玩,这块地也来过,但那时没留意,现在的感觉不同了,毛驴在壕坡上啃草,啃吧,自家的牲口放牧在自家的地里……壕上的树已经被原来的地主砍光,只留下一丛丛树缨子。我看了心里很难受,爷爷安慰我说,没关系,春天会发出新枝,夏天就长旺了,到时候我们再圈一圈,让树长起来……
从位置和环境来说,这确实是一块好地。地的四面都是壕,边界分明。壕的东、北两面是大车道,便于耕作和收获的运输;壕的南面是一条腰道,那边也有一道壕,壕里是肖家的果园,老孙头看着的。
爷爷衔着烟袋,用脚步丈量着土地,我牵了驴在壕外和他并行走着,到了地的南头,爷爷围那石垒的土井转了一圈,拣一颗土块投进去,测了一下水深,便又到窝棚的旧址,低头背手默想了一会……
随后我们又绕到了西面,我家地的西边是一片荒岗,我放开了驴,给爷爷点一袋烟,我俩坐下来。
这时候我看一个人扛把锹走过来,我认出是大秃叔便跑过去。他见我便站下了,拄着锹把问,啥时来的。我告诉了他,反问他干啥。他说五太爷叫他给我家地培培壕。他说着也不去见爷爷就动起手来。我跑去向爷爷传达。爷爷喊他过来坐,他不应。过一会累了,晃晃走过来,爷爷给他装一袋烟,他不吸只坐着喘气。
“活儿啥时候干不行,唉!五叔就想让人知道老宋家买地了……”爷爷感叹说。老少三人不说话,爷和叔心情沉重地望着眼前的风景。
岗上长了些小榆树,大一点的树被砍走了,有些树根也被挖了,土坑里积着残雪,枯草遍地。一条早年的车道穿岗而过,那是铁轮车压出来的,车辙里积了水,长出青草又覆盖了白雪。我问这岗是谁的,爷爷简短而愁闷地说,宋家的。当时他未作解释,事后我知道,那也是家族中的一位长者,与爷爷同辈,年轻时便出走了,有人说到北平去念书,有人说当了张家兵,年龄比爷爷大一些,如今他也许活着,也许已客死他乡。但这地却无人敢占,不知是畏惧宋氏家族,还是畏惧那谜一般走失的人……传说他就是茨榆坨校歌的作者:校训标明二字诚与恒……这位视财富如粪土的有志青年,一去不返了……
土壕上长着一丛丛柳条和杂树毛子,一年又一年,它们被圈去又生出,焕发着蓬勃的绿色,映衬着满树繁花……这片荒园边角处还散布着一些不知哪家的坍塌了的坟墓,杂草丛生。这儿稀稀落落长着一些灌木和矮小的果树,那是风和鸟从邻家的园子里带过来的种子长成的,由于没有人工嫁接培育,逐渐退化了。那些球球蛋蛋的果子还没有成熟就被孩子们掠了去。但每年春天这些被人忽略了的小树,也发芽,也开花。它们点缀着这寂寞的荒丘,虽不繁盛却也鲜艳……多年来一直是这个样子。当我已是青年时,每次来到这里总是被深深感动。难道这些无人料理,而又经年不败的花木真有灵性?难道她们真是那些长眠于地下的,断了香火的先辈,对人世间怅然的期盼?我苦难的家园……
我们爷仨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摆好了饭桌,爷又让妈炒了两个菜,我高兴地告诉妈,我看到我家的地了。大秃叔吃完饭,爷爷让叔叔和他带些酒菜回去,他们走到院子的时候,爷爷还高声嘱咐叔叔:
“坐一会回来,别和你五爷抬杠!”
商店
家里买了地之后,爷仨又讨论决定了两件事:一是送叔叔去学徒,二是开商店。
茨榆坨李家是奶奶娘家本家,奶奶娘家在犸虎岭子(坨村东北二十里)。李家在伪满的新京(长春)开了个镜子铺,爸爸和他们说好了,送叔叔到那儿去学徒。叔叔乐颠儿颠儿地背我在院里跑了两圈,还说要给我带好玩艺回来,后来他果然实现了诺言,给我买了一堆日本人作的玩偶——头和手脚是木制的,漆了白漆,身穿着五颜六色的麻料的和服,脚上还有一个小木屐(我们叫拖拉板儿),比成人的拳头大些,很可爱。还有一架可拆装的木制的“神社”,有三尺来高,雕刻得玲珑剔透,黑红色的烤漆也十分漂亮。他还给我带了一些画了现成图案如房子和车的手工板……叔叔很愿意到城里去,茨坨人的脸他看腻了。
农历四月的一个艳阳天,他在姐姐的屋里大哭一场,拜别了父母,给嫂子深鞠一躬,把我也抱起来贴了一会,我用小手给他擦了眼泪,他放下了我,背起行李,便同提着包的爸爸一起上路了。头一天晚上,他以少有恭顺和耐心,听着家人轮番的嘱咐,特别是奶奶淌眼抹泪的车轱辘话,直到爷爷说睡觉吧,明天还要坐一天车呢!
现在叔叔一个人到大城里去闯生活了。爷爷把爸爸送出去,受了挫折,现在又把叔叔送了出去,但叔叔的出发点与爷爷不同,他并不是厌弃祖辈的职业,只想看看外面的天地,见见世面。那一年他才十六岁。
叔叔到城里去了,家里再没人跟我玩了,再没人以生气勃勃的榜样教我勇敢地面向生活了。记得有一次下大雨,外屯一个送猪的人来,他在外院一根桩子上拴猪,因为雨大地湿,猪把桩子撼倒了,便拖着它跑出去。这时叔叔不顾瓢泼大雨,撒腿追了出去,一个马掌钉扎了他的脚,他摔倒了还捞住了绳子,猪把他拖出去老远,直到后来的人赶上来。他混身是泥,一瘸一拐,脚流着血,还抚我湿淋淋的头说,都怪你,不把马掌钉捡净——我家住西街,往东向北一拐有一个铁匠炉,地势比我家门前的车道高,一下大雨,上游便有废马掌钉冲下来,孩子们便沿车道沟捞它去卖铁,因此一下大雨我们便兴奋起来……
爸爸安置好了叔叔,从新京到了奉天,在大西门里的两个商号分别批发了一些文具和化妆品,又找到了他师傅帮助租了一辆汽车把货拉了回来。
许多亲友邻居和市面上的生意伙伴对爸爸开商店卖文具化妆品都不理解,秦大伯(他没事了,日本人没来找他。)一面帮爸爸卸货一面开玩笑说:
“二兄弟,你在茨坨集市上卖这些东西,你是想让那拔草丫头、鱼婆子涂脂抹粉,让那放牛小子写字画画吗?”
爸爸笑而不答。卖干菜的老胡头也衔着烟袋过来说:
“这一冬春肉铺的生意多旺啊!咋又作起这清淡的买卖来了。”
只有卢婶看着眼前,心里琢磨着……不过第三天开市以后,聪明的人都明白了。
那一天是茨坨的集日,也是一个黄道吉日,爸爸在门前贴好了对联,放了鞭炮,开了门,人们来道喜,但见柜台后面端坐着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我姑姑。她穿上了哥哥从奉天给她买回的月白色的旗袍,罩一件红毛衣,货架和玻璃柜橱里满目琳琅的化妆品,在它的辉映下,姑姑显得容光焕发,喜盈盈谈笑风生的应对着亲友的祝贺。爷爷和爸爸在摆着长凳的桌边接待客人。老年人便说:宋掌柜你是双喜临门,看三姑娘也康复了……
姑姑没坐多久,爷爷便让她回去了。姑姑那一天显得很兴奋,吃晚饭的时候还玩笑说:哥哥嫂子你们把那小店盘给我,让瘸子(我未来的姑父是财主家的公子,但他腿有毛病)出钱,我就看这店,离父母还近。我才不愿做那地主婆呢!爸爸和妈忙着说,店本来就是家的,就给你当陪嫁……
那一天因为姑姑心情好大家也高兴,独我闷闷不乐,怀念肉铺。怀念祖孙相依的快乐时光:爷爷和乡亲们聊天,我给他抓背。吃过晚饭,我搬个凳子,在下屋门框上钉了个钉子,从屋里取出用小褂包着的“润记肉铺”的牌子,把它挂了上去。爷爷坐在杀猪桌上抽烟望着我,唤我过去。我见他眼泪流到胡子上。他又站起来牵了毛驴,驼上我,出了西大门,他本来是想上老坟去,后来又折向东,上了国道,在黄昏的田野里兜了一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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