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送妹送到小河边,抬头望望火烧天,惟愿老天下大雨,多留小妹耍几天”。
这是我们这山区里一直传唱的爱情民歌歌词。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已经进入初夏,老天总不下雨,旱情再次困扰着家乡的土地,联想起这歌词,不是留不留小妹的问题,而是家乡父老在深受旱情的折磨。
农民的孩子,任何时候,总是心系农村。
从去年入冬以来,家乡的天空,总是碧空如洗,没有一片流云飘过,工作队里和我一同下乡抗旱的一个大学生村官作打油诗:“万里晴空无云飘,千亩庄稼似火烧,农夫无奈空焦躁,龙王放假路途遥”。
“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行走在永远走不完的山路上,我脑海中突然跳出这句歌词来。尹相杰当年唱得声情并茂,感动了无数的痴男怨女,而今我却讨厌这样的歌词,此情此景,是那么贴切,可恨这太阳,真真要把人烤焦的。
听说远古时候有九个太阳,情有可原,但后来被嫦娥她老公后羿射落了八个,现在只剩下一个了,还那么厉害,真的是“天大由天”了。
站在高高的山巅上,一眼望去,灰蒙蒙的群山,仿佛一直在沉睡之中,晕乎乎的不想醒来,曾经清泉流淌的小溪,而今看到的,是勤劳的蚂蚁们像农村里的人赶集一样,在河里来来往往搬运那些昆虫的躯体;已经干涸的水坝,露出了布满不规则图案的面庞,那些在池塘里的泥鳅黄鳝,早已远走他乡;身边的树叶,早已丧失了春天的朝气,在垂头丧气中纹丝不动,静静的看着这揣摩不透的世界。
苍茫大地,热浪翻涌,仿佛一点火星,就能溅起燎原的大火。此情此景,总是使人联想起很多故事来。
想起了《西游记》里“鸡啄米、狗舔食”的故事,那只可怜的鸡呀,孤单影只,不知道何日能把堆积成山的大米堆啄完,那只孤独的狗呀,夜以继日,何日能把那面粉山舔尽。老天惩罚的,不仅仅是妖怪之类的坏人,连同普通庶民也一起受罪。
想起了《水浒传》里卖酒的白胜在唱歌,歌吟:“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像极了一同下乡的大学生村官所作的那首打油诗,足见这天灾人祸,古往有之,不论哪朝哪代,受害的,是大部分处于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公子王孙”在人间所占的比例毕竟是少数,庶民百姓还在脸朝黄土背朝天中靠老天吃饭。
2012年,有很多传说,是因为那些无事生非的美国人,闲来无事,瞎编出哪个世界毁灭的电影也叫《2012》。也难怪,这大自然在轮回中,早已错乱了四季,不知道飘飘洒洒的天街小雨,人间甘霖,携手龙子龙孙,如今是不是放了大假,去很远的地方旅游消遣了。也许,是传说中的老龙王,已经老迈昏聩,沉湎酒色,在骄奢淫逸中沉醉不醒了。
可以看得见的是,大西南,连续三年干旱。
估计这老天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地人们说,原来老天是好的,后来总干旱,就人工用炮打雨,也老天也能打呀,于是,惹恼了天,就生气了,就连续干旱。
老天不是好人,也不是好神仙。前几年说,人们破坏环境,农业学大寨之类,毁林开荒,有因可查,那么,这几年,人们可爱惜大自然了,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它,山川清秀如故,茂密的森林依然,但早年那些潺潺的山水,如今估计已经潜入地下河,从人们看不见的深处,游走他乡了。
天若有情,为什么总是不下雨,人间无奈,看干涸的小溪,在撕裂的庄稼地边叹息。
人间可以什么都没有,就不能没有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一代伟人毛泽东如是说,其实,何尝不是人类的命脉,古往今来,官府费尽心机,截流打坝,疏通河道,投入巨资,大兴水利,旨在造福于民。
无数个春秋过去,水利设施的建设,总是落后于人类的发展和大自然的变迁,无数银子的投入,还是收效甚微,当年所说的“人定胜天”,渺小的人类,就不可能胜天。
大禹治水的故事还在三过家门而不入中令人感叹,李冰父子的伟绩人所共知,葛洲坝的雄姿依然伫立在长江之上,“高峡出平湖”已经演绎了历史的传说,然,广袤的土地,每一寸还在渴望着一口生命的水。
老百姓靠天吃饭的传统,还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苦劳作中延续。
可怜的家乡父老!
〔二〕
家乡地处滇南,是一个山区小县,在岭南连绵起伏的哀牢山中,被一条叫红河的大江隔开,自然,就分成江东、江西片区了。
说来也奇怪,江西片是从来不干旱的,高山峡谷,经年流水潺潺。省上来的水利专家说,那是亚热带的季风和阔叶林,孕育了森林里的水。住在山之间江西片的老百姓,自然就无须受干旱的煎熬,风调雨顺,世世代代,快乐无忧的生活。
只可怜江东片的人们,遇到这三年干旱,特别是前年百年不遇的大旱,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好在总有政府支持,生活在现代社会这样一个大家庭中,有共[chan*]党领导,官府是不会让人饿死渴死的。
于是,我再次被安排到抗旱工作队。工作队的目标很明确,先保人畜饮水,再考虑生产用水。
这江东片,虽然干旱,但这山里,是有矿石的。有一座高耸在红河边的大山,叫“光头山”,非常形象的是,山巅上,山腰间,光秃秃的只有稀稀疏疏的灌木丛。“不长杂草的山有矿石,不长头发的人聪明”,这地下真的就埋藏着丰富的铁矿石呢。于是,一家国内著名的钢铁公司“闪亮登场”,现代化的设备开进大山,沉睡了千百年的大山终于醒来。
说到矿石的开采,还有一个故事呢。
这山区民族县,自治条例规定,县长必须是当地民族担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出了一个脚踏实地的民族县长。那座红河岸边有矿石的光头山,国家地质队经过多年勘探,说矿石储量很大,占了本省的大半储量,于是就有大公司要来开采了,民族县长听说后,坚决不同意,说,你们把山挖烂了,造成水土流失,下游的村寨怎么办。你们敢把机器开来,就砸烂!于是,那国有大公司前期进入的技术人员,就灰溜溜的卷起铺盖走了,不敢再进来山里开采。
县长居住在家乡的老父母,知道儿子当大官了,就闹嚷着要来小县城和他们居住,他当时夫妻两人加两个孩子,就住在政府里一间很窄的瓦楼房里,想到了传统的忠孝,县长在无奈中就在城郊买了间破旧的民房,准备修缮后让父母来住。房子还没修好,就有“见不得穷人吃饱饭”的“臭狗屎”们举报了,说,县长动用了公家修水利的水泥。于是,上级纪委立马介入调查。年过半百的县长一生耿直,也许是受不了委屈,就在一个中秋的夜晚,拿上家里人的老人寄来的,一个自己制作的月饼和一瓶“敌敌畏”,到县城后面的大山上,抬头看看圆圆的月亮,低头看看远处灯火阑珊的小县城,一番叹息后,咋挣(“咋挣”是当地方言,应该是无奈之意吧)吃一口月饼,喝一口农药,就自杀了。
多少天后,等人们找到他,那健壮黝黑的躯体,都已经腐烂了,无数秋天里落下的枯树叶,厚厚的铺在他身上,难怪人们一直找不到他。
“你当什么县长呀,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占着公家的,就为那几包水泥,就你死了也不要人抬呀……”他婆娘拉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跪在就地掩埋他的简易坟前,哭得死去活来。他死后,纪委查清了,他修缮给父母住的老房子,是下面那些拍马溜须的人背着他,拉用了公家的几包水泥,但他真的不知道。
人们到如今一直公认的是,他当县长期间,为当地老百姓做了很多摸得着、看得见的好事实事。县上每一片土地,那些沟沟箐箐,村村寨寨,都留下了他坚实的足迹。
故事已经远去,耿直朴实的山里人还在继续生活。再后来,科学发展了,那矿石还得开采,从自然资源变为经济资源,社会和人们的观念也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近几年,水电开发在此起彼伏中成为热潮,“跑马圈水”炙手可热,山之间,只要有流水的地方,都签约建电站了。家乡旁边那条著名的国际性河流叫红河,在一个叫三江口的地方,水电投资公司准备建一个大型水电站,于是,就准备截流了。机器隆隆之中,我在想,如果真修起了大电站,不知道江里那些祖祖辈辈生活的鱼,还能不能找到它们家。
矛盾总是时刻存在的,顾此就得失彼,为了发展,我们利用资源,资源是原生的,利用了,不知道是不是会影响老天的运作程序,这也说不清。
这些故事也许和旱情没有关系,但人为的开发之中,江水确实也逐渐减少了。
江西片的水,好像取之不尽,这山区小地方,搞一个西水东调,不知道有没有列入官府的议事日程。但眼面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要解决人们的饮水困难。
按照上级的安排,我们一行人,再次被派到旱情最严重的江东片区。
〔三〕
听完了乡里对旱情的介绍,轻车简从,我们步行赶往干旱最严重的地方。
一路上,只看到,尘土飞扬的乡间土公路上,手扶拖拉机来来往往。问了一个开车的村民,才知道,他们这十里八乡的人家,都是要到一个叫“红旗水库”的中型水库去拉水的。
那水库的名字,是“大跃进”时候的一九五八年起的,水库也是那年建的。当地老人们说,想当年,激情高涨的群众,用铁锹锄头箩筐等人工夜以继日的劳作,山里的石头制成的夯,在松明子火把的照耀下,在群群激扬中,夯土声和着山歌声,在山坳里久久回荡。
时过境迁,虽然这么多年来,政府也投资了很多小水坝、水窖和沟渠之类的,但遇到老天特别干旱,还得靠那红旗水库的水。奇怪的是,江东片任何地方都干涸了,这水库从来不会干涸。村民大多姓迷信,说,还是毛主[xi]好,有他老人家在,水不会干的。
山中无岁月,时光已经滑过了曾经的年代,但他们就知道毛主[xi]。前年抗旱,我们送大米给没有粮食吃的人家时候,他们黑黑的眼眸里,一个个冒着感激的泪花,还一个劲的说“共[chan*]党好,毛主[xi]好!”
这山里民风朴实,自古以来不变。前年抗旱,还遇到一个真实的故事。
那天,和村委会的人一起,我们肩扛马驮,在汗流浃背中,很吃力的把几袋大米送到一个民族寨子里,最困难的几户人家,那些人没见过这么多人马来,以为是来抢他们资源的,就都躲在丛林,看来人是做什么的。当他们看到是为他们送粮食来,村子里的人就不出气(“出气”是当地方言,“不吱声”的意思吧。)
我们走后的几天,再次到了那村委会,听我们送粮食去的那个小组长的组长讲,那天,我们前脚刚出村子,后脚那几户人家,就让孩子唤来全村的人,用木瓢,一家一点,就把送去的大米平均分了。后来我们再去的时候,问哪几家人:“其他人家相对好一些,马虎能度过,你们家里困难,才给你们送大米来,为什么分给他们其他人家呢?”那几户村民憨厚的笑笑,用民族话回答我们说:“这是当地的习惯,我们上山打猎,不论得到什么样的猎物,都是全村人摘来芭蕉树叶,铺在地上,一家一点平分的,你们送来的粮食也一样。”真让人哭笑不得。
需要拉水的人家,虽然政府已经供给他们拉水用的塑料桶之类的,但他们不用,用一块大的塑料薄膜,在拖拉机栏杆四边,用绳子拴牢塑料薄膜,铺在车厢上,就从水库里把水挑了倒进拖拉机里,然后砍上几片芭蕉叶浮在水面上,路途中拖拉机颠簸,水就不会撒出去了。因为他们拉水,是要拉到最少十多公里甚至几十里外的村子的。
在村支书的带领下,我们到最干旱的寨子去。
从村委会步行了三个多小时,我们到了一个在山巅上的山村,这山村名字也特别是拗口,用汉字很难打出来。
大山高耸,不知道他们的祖先,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鬼地方居住,平时的水源早已干涸,靠天吃饭的“雷响田”寸草不生。
还没到村子,就听见了“哐哐哐”的铓锣声和“呜呜呜”的长号喧嚣声。支书说,那是村民们在“祭龙”呢。
祭龙是当地的风俗,每年春播前都要举行的,遇到老天干旱的时候,甚至要祭几次。果不其然,我们刚进村子,在村子前那棵大榕树下,就看到了全村的男女老幼云集在一起,举行祭龙仪式。
榕树下,云雾缭绕,那块光滑的大石板上,供着整只的猪、羊以及当地举行隆重仪式时候做的“糕粑粑”,一条条红布,缠绕着树身,寨子里的全体村民,在当地巫师的主持下,男人裸露着脊背,女人用头顶着其他家里带来的祭品,孩子们虽然跪着,好奇的东张西望。巫师口中念念有词,其他人不断的跪拜。
看着人们虔诚参拜的样子,我在想,这仪式,千古以来在山里传承,感动了人,就感动不了天,感动不了地。
小组长把我们带到他家,倒了几碗当地人自己酿造的“小锅酒”,向我们诉苦起来。
“你们听说过吗,‘一盆水杀一头牛’的说法,在我们这里是真的。多年来,特别是这几年干旱,很多人家,都要到很远的红旗水库拉水,不算政府补助的费用,一方水拉下来,要两块多钱呢,有谁不珍惜呀。于是,来到我们这里的客人,可以给你喝酒,就没有水倒给你们喝。”
“很多人家,一家人,包括牲口,一天只能是一盆水。早上起来,除了喜欢打扮的年轻女孩子和小伙子,大人小孩是不兴洗脸的,即使洗,也是当地说的‘猫洗脸’,只是蘸一小点水抹一下,洗脸前,必须留下人吃喝的,洗菜后再洗脸,洗脸后给牲口喝,要么就浇园子里的菜。”
我们随身带的包里,是背着几瓶矿泉水的,看到了也听到了这一切,感觉心底一片酸楚。新中国建立一个花甲多了,有多少人知道,在这山区里,老百姓的日子还这样艰难。于是,我们把身上所带的矿泉水留下,再向下一个村子走去。
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再穷也不能穷了教育。我对支书说,我们去村完小看看吧。
村委会后面的山坳间,高高的红旗飘飘,孩子们书声琅琅。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刚好遇到孩子们课间,一大群鼻涕抹腮的孩子蜂拥而上,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许是村里已经和校长打好招呼了,孩子们彬彬有礼的向我们问好。
在哪个憨厚微笑的校长带领下,我们先到了孩子们的食堂,还没有进入食堂里,在门口用木板搭成的一长溜饭桌前面,我看到了若干个花花绿绿的小塑料桶,每只桶里,有一大碗左右水,校长说,这是孩子们一天用的水了,从洗脸吃饭到晚上洗脚,洗完后,必须浇校园里正在盛开的花草。
食堂里,穿着厨师服装的厨师正在做饭,我看到一口直径二尺四的大铁锅,用几块肉皮,煮着一大锅包心菜和土豆,那就是孩子们的菜了。食堂边的台阶上,孩子们吃饭用的大瓷碗,整齐的排开放着。
现在的孩子,大多数是半住宿制了,来到他们的宿舍,社会爱心人士和国家支持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包括那些破旧的鞋子,也在高低床下,和那些塑料杯子一样,整整齐齐,还有点军事化管理的味道呢。
“现在还有什么困难吗?”我们问校长。
“有上级的关心,什么困难我们也能克服的。”校长边说,边把我们带到了学校的瓦房仓库里,指着几十箱捐赠来的矿泉水对我们说,“每天,一个孩子还能发一瓶矿泉水呢。我们老师就自己克服一点,要给孩子们喝呢。”
朴实的话语,在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嘴里说出,我们无言以对。工作组的几个人商议后,把身上所带的几百元钱,留给了校长,让他转给最困难的孩子们。
……
抗旱工作队还没有结束,很多感人肺腑的轶事还在发生,回到县上后的今天,听说又要从机关抽新农村建设工作队了,不用说,我也在会其中。
故事远还没有结束,令人值得欣慰的是,大西南的干旱,已经引起了国家和省市的重视,社会各界捐资捐物的大卡车,也源源不断的从远方的山路上驶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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