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九（小进，即除夕）这天，远在青海西宁的二弟一大早就打来电话，给我们送来了温馨的吉祥祝语。之后，二弟很动情地说：“当听到过年的鞭炮响起就刻骨铭心的想家，将近三十年了总是这样……”接着电话，我的两眼霎时湿润了。我和二弟的关系非同一般，三十余年，同胞兄弟天各一方，思念、牵挂之情犹如浓雾般挥之不去。佳节倍思亲，我只有登高眺望西部那遥远的天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思念的潮水如万里长江自青藏高原向东奔流不息……

二弟小我两岁，1955年生。二弟八岁那年，学校动员招生，我向父亲说：“让小二跟我去报名上学吧！”父亲却说：“你们弟兄总得有个跟我劳动挣工分的。再说，小二膀大身宽，大了一定是个出力的好材料。你生来渺小，长大干活准赶不上你兄弟。”于是，我上学读书，二弟则从小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待到我高中毕业时，二弟已成了生产队一名技能娴熟的壮劳力。我们弟兄是在苦难中并肩长大的。极左路线横行的年代，穷困潦倒的父亲因劳累过度、胃病缠身无钱医治而于壮年时期离我们而去。失去父亲，二弟和我同甘苦共患难，协力支撑起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大家庭。

1975年，我做了一名乡村民办教师。以后，我说妥了对象。二弟喜出望外，步辇三十里外的姚家营部队驻地供销社，为他未来的嫂子买回来一身定亲衣物——蓝涤卡布。结婚时，二弟亲自筹钱买菜，为我张罗了几桌简便的喜宴。以后，我生了孩子，家境虽贫寒，却是一个完整而开心的小家庭。光阴荏苒，二弟因家庭困难而又没有文化错过了婚配佳龄，二十七、八岁了仍打着光棍。那时，他在公社农场干活。二弟劳动积极，待人诚恳，颇让同伴喜欢，大家积极为他撮合对象。一天，二弟跑到学校告诉我有朋友为他介绍了一位姑娘，让我陪他去姑娘家见见面。二弟没好衣裳穿，我把我身上穿的的确良白褂洗了晾干让二弟穿上，然后又向同事借了一辆自行车，我们一同去了那姑娘家。两天后，那姑娘家长捎来口信，婉转地推辞了这门婚事，其实是人家一来嫌我们弟兄多家境贫寒，二来嫌二弟年龄大了些。二弟顿时心凉了半截，两眼噙泪对我说：“哥，我这辈子命里注定就只有打光棍了。”我的心一阵酸楚：二弟，我为长兄，我将拿什么言语去安抚你那感伤的心灵啊……

八十年代初，农村土地开始实行家庭生产责任制。几十年安分务农的二弟心理开始骚动。他虽没文化，可他慢慢地悟出了一个道理：无商不富，光靠种地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他要寻求一条致富的门路，他要换一种活法，去获取属于自己的光明前途。于是，他拉着四弟去拜师学习照相技术，以期在不远的将来搞一个属于自己的照相馆。消耗了财力，牵扯了精力，土地受损，收成欠佳。三弟愤懑，母亲责骂，亲戚劝阻，街邻斥之“不务正业”，族人讥为“不屑子孙”。压力之下，二弟只好放弃，但二弟仍不甘于墨守陈规，而是改变方式，另谋生计。农闲之时，他拜师学起了豆腐皮制作技术。那年春天，二弟忽然跑到我家对我说：“大哥，你家还有花生饼吗？给我两片。”“要花生饼做什么用？”“我是想当做礼物带着到甘　肃兰州咱三舅家去。”“这么远到哪里去做什么？”“不瞒你说，我已掌握了做豆腐皮的技术，我是想到那里去做生意挣点钱，混好了也许在那里还能找个对象成个家，不然的话我这辈子就完了。”“咱三妗子能愿意让你长期在哪儿？”“不！我是想把那地方当做依托，就在西北铁合金厂家属院和工厂附近营生，不惹咱三妗子烦。”二弟的一番话打动了我。我却替他顾虑起来，“　三弟和咱娘会同意你去？”“我已给他们打过招呼，你再替我向他们好好解释清楚。”次日一大早，我把两片花生饼敲碎装进布袋里，将二弟送到大路旁，然后挥泪告别……

儿走千里母担忧。娘过去虽恨他骂他，但当二弟远走了他乡，不见了儿子的影子，娘　

却又擦眼抹泪，忧虑重重。遥遥青藏高原，二弟孤身一人干起做豆腐皮的营生。远离故乡，远离亲人、朋友，二弟开始想家。清澈的高原夜空，一轮皓月凉如水。劳累一天的二弟躺在狭小的棚屋里，凝视着床前凄清如水的月光，想家的愁绪袭来，辗转反侧，泪湿枕巾。自打离别了家乡，他最放心不下、最牵挂的是娘。娘有个老胃病，每天还要下地干活，还要操持家务。这几年因为我娘生了不少气。可他也生娘的气。娘，您咋就不明白：光靠这几亩薄岭刮子地能发家致富吗？儿子在外一定混出个名堂来，等我挣多了钱，也让您老人家少出力、享享福。娘，您就相信儿子吧！

年根儿，娘找到我说：“你写封信寄给你三舅，快过年了，问问小二到底怎么样了？”按着娘的吩咐，我写了满满四页纸，用快递寄了出去。二弟不识字，写信要求人，再说，找人写了年前也寄不到家。他把一肚子话堆在了心里，往家里拍了封电报，只写了8个字：我这里很好勿挂念。春节后，才接到二弟的回信，是表弟代笔写的。我读了一阵心酸：……哥，是你那封信伴我度过了那个难熬的除夕，你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家！……

二弟仅仅走了二年，娘的胃病犯了，住进了医院。经治疗，娘的病得以缓和，却突然胃出血，病入膏肓。我吓坏了，慌忙差三弟叫来了两个舅舅。娘的病已无可救治，我提出立即通知二弟来家见娘一面，却被舅舅拒绝了。在舅舅的眼里，小二是个不孝之子。背着舅舅我问娘，是否让小二来。娘的眼里立时蓄满了泪水：“别给他说，他才走了二年，没挣多少钱，再说，路远，来趟不容易。”我谁的话都没听，瞒着一切人，我匆匆去了邮局给二弟拍了速回电报……

娘躺在灵床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我算着时间，焦急地盼着二弟回来。我是大哥，最理解二弟，他从小对父母就一片孝心。处理家务事，他是我唯一的依靠。他走了，最同情最想念的是我。夜，快12点了，二弟终于回来了，出乎大家的预料。二弟在滕县下了火车，就急冲冲徒步往家赶，他一会也等不得了，80里路一口气跑到家。二弟扑进屋门，怀里抱着包裹，唤了一声“娘！”扑通跪倒在娘的床前，哇啦一声哭了，娘哭了，我们都哭了。“娘，你别哭！”二弟小心地为母亲檫去泪水，急切切解开包裹，“娘，我给你买来了三样水果罐头，还有……还有药品，都是治胃病的好药。”他一一掏出来放在了娘身边，问我要了碗和暖瓶，自己倒了开水，“娘，先吃了药，再吃罐头。”“。我赶忙劝解：再好的药也难以见效了，再说娘也吃不去，先给娘喂点罐头汁吧。”我知道二弟旅途又急又累又饿，就吩咐妻子去做饭。饭做好了，可他执意不去吃，推说现在吃了不好受。他劝我们都去睡觉，他自己守在母亲身边。他敲开桃罐头，用开水温了，一条羹一条羹地喂母亲。母亲感觉好受了些，竟能和日夜思念的儿子说话了……

就这样，二弟一连几天守候母亲喂罐头，母亲竟奇迹般的多活了两个星期。弥留之际，母亲享受了她二儿子的真情报答。

为母亲发了殇，圆了坟，二弟决计回兰州。临别前，二弟独自跑到山上娘的坟旁上哭了一场，然后挥泪登程。

我和二弟从此一别就是二十年。二弟在兰州弃了生意辗转去了青海西宁，改行从事建筑业。其间，他在西宁找上了对象，有了两个孩子。二十年吃尽流浪苦，二弟终于有了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日子过好了，却依然改变不了他的想家情结。他曾下决心携妻带子回山东老家过一回年，可因为工作忙一直没能成行。他多麽希望同胞兄弟能够坐在一起，好好的叙叙离别之苦，忆忆过去的一些事情。2001年的初冬，我带了大女儿去了西宁，患难兄弟终于坐在了一起。兄弟见面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二弟车站迎候，久别相见，两眼含泪，想念之情溢于言表。二弟煮了牛头（西部接待远方客人的一种习俗），搞了一桌菜款待我们。饭后，我们从下午一直叙到深夜。二十多年的坎坷流浪经历，二弟有着说不完的辛酸故事。二弟说：“你会写文章，等我以后有空了跟你好好地回忆回忆，保证叫你能写一部很好的电视剧。”是啊，二弟的故事一次次打动了我的心弦，我把它复制在记忆里，将来一定会写出来的。

二弟的家在市区最高处，站在街口就可看到市区之北山上的一座寺庙。二弟指着寺庙对我说：“明天我领你到寺院去拜访一位我的老朋友—碧云和尚。”二弟说他是青海人，年青时因家里穷便到北山寺庙里剃发做了和尚。我刚到西宁干建筑的时候，举目无亲，租房租不起，万般无奈，只好背着行李跑到寺里来求青云和尚行个方便，暂住一段时间。青云和尚善心顿生，就应允下来。每天下班夜里我就和他住在一个屋里，有时他还留我在那里吃饭。半年后搬下山来住了。临别时我们恋恋不舍。他劝我留下来做僧人，我说我这人太想家，有活做了还较好，闲着想家想得心里受不了。直到现在我们关系如初，每年我都去寺里看望他好几次……

第二天我们去寺里看望了青云老方丈。下山时二弟给我讲了他这样一个令我心酸的经历：在西宁建筑公司的时候，二弟因技术娴熟而又有带班施工能力，很受公司经理的喜爱和信赖。一次，公司向上级争取了几个技术骨干培训的指标。经理兴冲冲给二弟送来了一张培训报表让他填写。二弟惊诧地接过表来倒着打量一番，伤心地掉泪了。经理和二弟开起来玩笑：“看把你老贾激动的，看倒了！”“谢谢经理，还是让别人去吧。”“啥？这可是难得的好事啊！”“不，经理，“我……我不识字！”“老贾，你真会开玩笑！”“真的，我真不识字！”“哎呀，老贾，太可惜，太可惜了！”听着二弟的叙述，我掉泪了，童年的不同经历已酸透了我的心……

兰州的生意不好做。二弟决计弃商重谋职业。那是他最想家最伤感的一段经历——

在兰州，二弟结识了几位来自山东的打工仔，他们结为患难知己一度去西部草原流浪另谋生计。在那些日子里，二弟跟他的朋友们学会了很多伤感的打工歌曲。其中有个小老乡因家里穷上不起高中流落到大西北打工，他随身带着一把琵琶，想家的时候，便一边流泪一边弹唱。陈星演唱的《伤心泪》《漂流》《流浪歌》《望故乡》，二弟至今仍然会唱，尤其那首《望故乡》更是记忆在心：

……

一颗颗心在风中摇摇晃晃，

多少年不曾停止流浪。

是什么让我有了回家的渴望，

我望故乡泪眼汪汪。

……

茫茫草原上，他们走累了，撂下行李坐下来休息，“小老乡”忧伤地弹起了琵琶，大家一起唱起了《漂流》《望故乡》，直唱得她们一个个泪流两行。唱够了，他们喝光了两瓶青稞酒，一个个朦朦胧胧地躺在草地上进入了《望故乡》的梦境。

二弟第一个醒来，却发现一群狼蹲在他们前方，二弟立即叫醒大家，从草丛中抓起一把尖刀，第一个站出来对着狼吼叫道：“不怕死的过来啊！莫说你们这几只小草狼，就是老虎老子也怕不了你们！咹？知道不，我们都是山东汉子，打虎英雄武二郎的后人！小心老子削了你们的脑袋！”大家一起吼叫着逼向狼群。大义凛然之下，狼们怯怯地退却了……

大家起身继续前行，踏着草地，“小老乡”抱着琵琶一边走一边激情地弹起琵琶，二弟领头和着琵琶曲搞生产起来：

谁叫咱是男子汉，

顶天立地要坚强。

莫负爹娘养育恩，

要干就干出个样，

多流汗水少流泪，

哦！遇到困难莫忧伤。

风里雨里莫言苦，

再苦再累自己扛。

啊！人生就要立大志，

哦！艰苦创业记心上。

等到咱创业成功时啊，

再风风光光回家乡。

背起行李走远方，

酷暑寒天多保重啊，

打工路上自己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