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英子默默地看着窗外入夜的景色,心情也跟着夜色一点点地灰淡了下来。她不时回过头去扫视一下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生怕一不留神他便会像在太阳底下暴晒的水气蒸发掉似的。很快就要清明节了。南方潮湿的梅雨季节带着一片阴霾如期而至,天空阴阴沉沉的腐烂得满目疮痍,空气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发霉气味。上个星期的一场葬礼的变故打乱了英子生活的轨道。父亲的车祸让她从工作的城市里回到了老家。看到她和伟成两家的决裂,英子的心情一下子落到了低谷。如果不是父亲去伟成家帮忙打理伟成奶奶的葬礼,还会发生这场车祸吗?英子忍不住也在问自己。难道真的如母亲说的,父亲之前算过命不适宜参加葬礼,否则会有血光之灾?这一切似乎冥冥中成为了必然,但是她不愿意相信。两年前母亲告诉她,算命的说她不适合和伟成哥在一起。而和她青梅竹马的伟成,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母亲已经回农村老家准备扫墓事宜了,她叮嘱英子留在医院要照顾好父亲。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场倒霉的车祸,英子就不用在医院里过清明节了。英子记得小时候随大人扫墓时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清明节本是一个伤感的节日,她记得杜牧就写过“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不过不懂事的她总把扫墓当成一次激动人心的春游。那时候和伟成哥一起去爬山是件多么值得怀念的童年往事呀!英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像叽叽喳喳的小鸟似地蹦蹦跳跳。伟成拉着她的手绕着小路越爬越高,后来找不到下山的路了,英子也不觉得害怕,因为她有伟成哥。农村穷人家的坟墓用土堆堆积成了一个“山”字的形状,不像有钱人家的石灰坟,像出嫁的花轿打扮得晶莹剔透。清明节开山时,大人忙着撅着锄头锄掉土坟旁的野草。谁家的荔枝树的枝桠越过界伸展到了土坟上,也会被无情地折掉。伟成带着英子在土坟上用小手掏着老鼠洞口,大人们看见之后一阵慌乱的责骂,然后对着坟头微微鞠躬,嘴里念念有词。似乎为孩子们对神灵的亵渎而深深忏悔。
英子在一片冥想中微微泛起了嘴角。可是想起了伟成让此时的她心痛不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生活真是一出让人始料不及的悲剧。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英子从恍惚中拉扯了回来。电话是伟成父亲打来的。英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病房外面,刚按下接听键便听到了他的声音:喂,喂,听得到吗?英子回答说:听得到。伟成父亲说:是英子吧!我打电话给你妈,她不肯接电话,只好打到你这里来了。你爸还好吧?英子回答:医生说脑震荡,小腿粉碎性骨折,要过几天才能做手术。伟成父亲沉默了一会说:要好好照顾你爸爸,记得及时给他喂药,及时让护士换针水。过几天做手术的时候记得先要给医生塞红包…英子从来没有听过伟成父亲如此温柔地说过话,在她的印象中他永远都是一副凶巴巴的表情。如此细腻的话语,英子似乎看到了他那温柔得让人如沐春风笑脸。
英子母亲和伟成母亲一直不和。去年伟成家因为把河边耕作的沙地卖给了抽沙公司,英子母亲在村委会上当众数落伟成家,说他家私自卖掉了村里的共有的土地。其实英子知道母亲也是为了从中分得一点钱款而已。因为卖掉的沙地里有两亩撂荒的地是自家的。伟成母亲也像一只愤怒的老虎,她思维敏捷得简直可以和当年舌战江东群雄的诸葛亮相媲美。事后母亲一直闷闷不乐,从此心里好像打了个死结似的。春节刚过伟成奶奶便撒手而去了。年初六早晨天刚刚放亮,英子在床上听到了伟成父亲的声音。他叫父亲过去帮忙办理伟成奶奶的后事。一种无助的感觉冷飕飕地传遍了英子全身。那么多年来伟成奶奶疼自己胜过他的亲孙子,她的死讯让英子毫无防备的内心受了重重的一击。英子悄悄地跟父亲来到了伟成家,把头靠在门檐里。英子看到他们已经匆匆忙忙地在客厅里用麻布蚊帐和门板搭起了一张简易的床。奶奶静静地躺在床上,伟成母亲在床边跪着哭丧,哀哟!哀哟…哭丧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对着伟成说,快去把门口的春联给撕掉了!记得先把犁耙抬过来挡住门口。英子看到原来她压根就没有哭。英子很想过去掀开蚊帐看看奶奶的遗容,可想到永远的分别她有一种痛如刀绞的感觉。她透过蚊帐隐隐看到奶奶肿胀的嘴唇像夭折的鱼苗一样外翻着,紧闭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伟成父亲在床头用一只装满了柴灰的瓷碗插上了三柱香,然后用奶奶生前洗脸的面盆默默地烧着纸钱。父亲被打发去通其他亲戚了。只有英子呆呆地站在门口,一种迷茫感代替了隐隐的悲伤,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不知所措。
2.
父亲参加葬礼后不久就发生了车祸。母亲在电话里说,早上父亲骑着刚买不久的摩托经过伟成家的路口时,被一辆载满了肥猪的东风卡车撞翻在地,当时便不省人事。英子向工厂请半年假,车间主管说员工没有权利请那么久的假。英子在办公室里哭红了眼,说一定要回家去照顾父亲。结果主管批准她辞职,但是由于英子违背了劳动合同,没能拿到前一个月的工资。
手术过后,父亲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坚持要出院。母亲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车祸后的父亲变得很憔悴,他经常不修边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像中风了的老人目光呆滞,身体也比以前臃肿了许多。有时他会听到一些村里人在他背后议论,报应呀!谁叫他家卖掉了村里的土地?村里一些调皮捣蛋的小娃子在父亲背后夸张地学着他走路,惹得路人忍不住捂着嘴在笑。父亲还听说了母亲拒绝伟成父亲探望他的事。在他车祸的第二天,伟成父亲提着一袋子猪肉和一只母鸡来到英子家里,被母亲用扫帚赶了出来。父亲回家后板着面孔质问母亲。母亲表现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说,要不是他们家的晦气,你就不用变成现在的样子啦!父亲很无奈,语气缓和了一些说,就算不为大人着想,也要为孩子们想想。母亲来气了,现在我绝对不容许英子给那扫把星家当媳妇。英子在房间靠着关闭的房门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多想冲出去对父母说,我就要嫁给伟成哥!我就要嫁!泪水从她的脸颊流淌下来,狂热而激动的内心被泪眼朦胧的世界撕得千沟万壑。
伟成回来了,这次他是回来照顾受了伤的母亲的。英子一直不敢找他,生怕他会责怪到自己头上。伟成母亲是一位勤快温和的农村妇女。每天她肩膀上都被一根竹扁担压着,被一条牛绳子扯着。她像默然无声的土地,默默地承受和付出。但是那天她到英子家来讨债时,面目狰狞得让人心慌,她仿佛要把整个院子吞掉方解心头之恨。在英子看来,所有扛得住苦难的人都应该是谦卑的,不应该向生活发难。但是她错了。美好的生活隔着一层罪恶的纸,每天它都面临着被戳穿的危险。那天伟成母亲戴着一顶草帽直挺挺地立在她家门口,她要求把两亩撂荒的沙地卖了的费用还回她。母亲冲出来大声地吼着,真是恶人先告状,我还没有跟你掏医药费呢!伟成母亲说,那是你家男人不会开车摔的。自己倒霉还赖人家不是啦?这时村里围着很多看热闹的人。有些人过来劝说了几句,但更多人是在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母亲情绪很激动地说,别说我现在没有钱,就算有钱我拿去打水漂也不给你。伟成母亲也不甘示弱表态,既然不还钱就进屋搬东西。说完她就闯进屋去。慌乱中母亲抓起靠在门口的锄头狠狠地向伟成母亲的草帽挖去。
3.
农村的三月三是个很热闹的节日。这时候镇里会搭起了戏台,让戏子轮班连唱几天几夜的粤剧。另外还有万民参与的“公皇游街”活动。这里素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这个早春的节日在春耕后盛况空前,每次活动闹开时几乎万人空巷。早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戏班就在学校附近的一棵百年老榕树下搭好了戏台。到了戏班唱戏那一天,榕树下聚了成百上千密密麻麻的人。由于大部分年轻人都已奔城里了,看戏的一般都是妇女和老人和来凑热闹的小孩。英子和伟成穿梭在人群中显得有点唐突。英子有点紧张,唯唯诺诺地跟在伟成身后。伟成回过头对英子说,饿了?我带你去“陈香”饭店吃饭。英子看见伟成哥愿意和她搭话了,心里面美滋滋的。早上伟成打电话叫她看戏的时候,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呢。英子忽然来了主意,要不我们去吃家乡的薄粉吧。伟成答应着,领着英子在戏台附近的粥摊里坐了下来。伟成说,这里的老板换了人。英子坐在伟成对面。她忽然觉得伟成哥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伟成接着说,那时候的老板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英子说,对呀!她嘴唇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睫毛又柔又长,眼睛美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她身边还有一个帮她干活的小女儿呢!那时候我们比她大不了多少。伟成说,那时候我们刚上初中。真怀念那段时光。
小时候伟成奶奶带他们俩赶集时,总不忘在菜市场的粥摊要上两碟薄粉。伟成是个狡猾的馋鬼。每到周末赶集时,他知道奶奶会带他们出来吃油滑美味的薄粉,早上瞒着家里人不吃早饭。所以他一般都要吃三碟薄粉才愿意鼓起圆圆的肚子。一顿狼吞虎咽之后,伟成便被搅拌薄粉的鼓油涂成一个大花脸了。那时候奶奶总会守在一旁对着他们“啧啧”地笑着。当英子提起这些事时,伟成也跟着笑了。英子还记得有一次伟成哥当街出丑的糗事。那次伟成看到老街一个摊位上聚了不少人。他冲过去也想看个究竟。原来是他们玩的是“小转盘”的赌博玩意儿。小转盘上分为若干个区域,区域里写着“奖励20元”、“送一瓶洗发水”、“罚款20元”之类的文字。伟成看到小转盘里只有“罚款20元”的惩罚,而且这个区域的面积小的可怜,他终于禁不住诱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奶奶给他当零花钱用的5元纸币,用一元钱买了转动小圆盘三次的机会。结果指针偏偏就指在了“惩罚20元”的区域。伟成当即傻眼了。老板瞧出了他的糗相,连忙攫紧了他的手催他赶紧把钱还了。伟成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对身后的奶奶说,再给我20块好吗?站在一旁的英子顿时来了主意。她大声地对老板说,这家伙刚刚向我奶奶借了五块钱,说他一定会赢的。但是输了。现在还想骗我奶奶的钱,叔叔我们把他送到派出所好不好?老板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伟成奶奶也搭话了,这孩子那么可怜,就饶了他吧。然后对伟成说,下次不要这样了才好。老板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好放开了他的手。伟成顿时觉得自由来的昏天暗地的,一口气跑开了几十米,躲进了人群里。
那时候真傻。伟成抽了一口气,把一条长长的薄粉卷进了嘴里。英子说,当我和奶奶寻过去看见你时,你的眼睛都红通通的了,一副要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后来听你说,你是为了赢回20块钱,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就解决了。当时我心里面觉得酸酸的。伟成叹息了一声说,那时候家里穷。我大姐上大学,二姐上高中。每次看到我妈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我真的很想能帮她分担一下。所以我想,如果我赢了,下一个星期就再也不用看着她翻箱倒柜地用卖瓜卖菜挣来的一毛两毛钱凑够给我当伙食费了。提到伟成母亲,英子的心也跟着“砰砰”地跳个不停,你狠我妈吗?这个突然的转折让伟成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回答说,怎么不恨?你妈下手也忒狠了。那天我回来看见我妈头上缝了好几针,心里真的不好受。英子说,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替我家谢谢你们。如果不是你爸同意赔点钱私了,我妈肯定要…伟成打断她的话说,过去的就算了。大人的事我们真难懂。原谅他们吧。英子一时接不上话茬,沉默地低下了头。如果你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会怎么选择?英子试探地问着。伟成把擦嘴的餐纸压在嘴边,一时语塞。沉默了一会,伟成反问道,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选择?英子也被问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伟成问道,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薄粉比现在的好吃吗?英子摇了摇头。伟成接着说,小时候的天是那么蓝,河水是那么清,制作薄粉的大米当然又香又甜。
中午时分,榕树低下戏台边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戏台前面木板凳上挤满了正襟危坐看戏的一些老人和妇女,戏台后边聚集了一堆一堆的玩着游戏的做着“鲤鱼青蛙”赌钱的孩子。这时戏台上正在演出粤剧版《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人们看到戏里滑稽的张生由衷地欢喜了一番,心里很尽兴。在“长亭送别”一折中,当戏子唱起,“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英子有种要掉眼泪的感觉。整个戏台似乎被泡在了一潭清水中,身边的伟成哥似乎更加飘渺了。戏子们在三尺木台上一晃一晃的卖力地唱着,整棵榕树的叶子也随之颤抖,然后整个世界都模糊了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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