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月文化”与诗人情愫(二)
2、对故乡的思念之情:
如杜甫的《月夜忆舍弟》中的“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诗;唐代边塞诗中抒情主人公钟情于把月亮作为其孤独失意情感的象征,借助“月”意象强化征人置身偏远异地、内心孤寂凄凉的特殊处境与感受,从而离开了战马嘶鸣、刀光剑影的阳刚之气,产生了阴柔之美。每当我们读到“一时回首月中看”(李益《从军北征》、“战罢沙场月色寒”(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二)等诗句时,便能体会到征人的深深哀怨。再如王昌龄的《从军行七首》有:“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这一手法使月亮几乎成了故乡的代名词,尤其是边塞诗和羁旅诗中抒情主人公往往是望月思乡的边关战士或是望月怀乡的求仕游子。诗人或寓情于景或借景言志将思乡之情写到了极至。王昌龄的名作《出塞二首》(其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可以想见,他们的思乡之情是何等迫切,愁绪又是多么的深沉!面对一弯冷月,月下彷徨,忧苦之情难遏。“征人月”因饱含深沉悠远的历史内涵而尤其显得悲凉空旷。由于家是依附在故乡的土地之上的,所以游子思欲归家之情便会自然延伸为征人对祖国的深深眷恋。
思妇对月牵挂丈夫,表现出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最早以月来表示思念之情的诗作,大概要属《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何皎皎》了:“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的诗句。这首诗是表现思妇盼郎君早归的,由月照罗帷引发忧愁,夜不能寐,孤独徘徊,涕泪沾衣,把思念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月亮那凄冷的光,为自伤飘零的人们添愁益恨,成了他们失意困顿、羁旅行役之苦的见证;他们努力寻求慰藉和归宿,于是流于文人骚客笔端的“月”又成了他们借以抒发愁肠百结的归乡之情的载体。“归家”这个永恒的文学母题积淀在诗人心头的依恋显得格外的沉重,在这里,月亮成了孤臣浪子们启动乡愁,回归家园的精神寄托了。
二、借月表现诗人的寂寞与孤独
用“月”表殷切之爱,达别离之恨,抒发痴男怨女间的无限情思和两地相思的哀婉情怀。
花好月圆,是爱情美满的象征。满月之夜,清辉照人,正是情侣们互诉衷肠的美景良辰,但这天涯共对的一轮明月对于相隔两地的情人来说竟是这样的撩人心绪,勾起了多少离愁别恨。恋人对月海誓山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朱淑真《生查子》)“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王建《十五夜望月》)均是借月抒情的佳句。
月与人可亲而不可近,“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刘禹锡《石头城》) 李端的《拜新月》:“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雨人不闻,北风吹罗带。”该诗用白描手法勾勒了一个女子对月倾诉的场景。古有拜月的习俗,此时月亮成了主人公唯一可以诉衷情的知己。烘托了她的寂寞之感,但她因何心事重重,对月又诉说了些什么,留给人们无尽的想象,因此该诗透露出的是一种隽永的寂寞,含蓄而不哀伤。
张九龄《望月怀远》是一首怀人之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起句意境雄浑阔大,气象高华。在这漫漫“遥夜”,远隔天涯的一对情人对月相思,久不能寐,一个“怨”字油然而生。三、四两句就以“怨”字为中心,“情人”与“相思”呼应,“遥夜”与“竟夕”呼应,月亮皎洁圆满的光华,更加让人难以入睡:“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相思不眠之际,有什么可以相赠呢?唯有满手的月光。这月光饱含哀婉的情思,真挚感人。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月光从思妇心头流过,我们不难瞥见民间永驻的情爱光辉。思妇望月怀人的凄美深情:“梦落花”——“月西斜”——“春欲尽”——“不还家”这一连串让人神伤的意象,极大地激起形影相吊的妇人心中思人、惜春的耿耿情怀。明月终于慢慢落下,情人却依然远隔天涯。
三、借月表达志向的高洁
迷茫者视月为希望,“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奋进者视月为信念,“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洒》)。李白“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一句表达了“诗仙”想飞上九天揽明月的豪情壮志,这不仅是酒酣之时的兴之所至,更是他崇高理想和远大抱负的真实流露。再如李白的《金陵城西楼月下吟》写道:“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 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归, 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解读该诗可以从“谢玄晖”这一典故和月下之景入手。“谢玄晖”指的是南齐诗人谢脁的字。诗人描绘的是一幅空灵洁净的月夜之景:白云、城垣倒映在江中,清清的露水像垂珠似的从月光中滴洒下来,走进其中让人身心涤荡。诗人借月下之景透露出自己喜爱洁白、仰慕谢眺、追慕高远的情怀。以上两首诗前者侧重表现志向的崇高,后者侧重表现志向的纯洁,很具有代表性。
四、由月引发对宇宙永恒,人生短暂的慨叹
永恒而宁静的月亮,曾经引发了多少文人骚客关于宇宙人生问题的哲理思考啊!他们深沉的喟叹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对于人生局限性的审美悲情。面对着月华如水的明月,诗人们总会生发许多感慨,或感于怀才不遇、仕途偃蹇、壮志未酬,或慨叹命运坎坷、时局黑暗、民生多艰……古人对月遐思飘渺,想到明月长在,而人生短暂不禁慨叹万千。于是有了“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的洒脱;有了“古人今日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豁达;有了“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超脱。
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人们一般容易看到江水不断流去这“变”的一面,也容易看到月亮时园时缺的一面。苏轼在这里用水、月作比,用意不仅在“逝者”、“盈虚者”事物变化的一面,而在于,江水尽管不停地流去,但“未尝往也”,是说它仍然没有流去。长江还是长江,黄河还是黄河;月亮尽管时园时缺,但“卒莫消长也”,它终究未增加,也没有减少。月亮还是月亮。这里指出了水、月也有不变的一面。这水、月是代表自然界的,苏轼认识到自然界和人生都具有两重性,宇宙具有永恒性,带有辩证的观点。平心而论,苏轼从超然达观的态度来对待现实人生,虽身处逆境,仍就能够热爱生活,赋予人生以积极的意义,对此我们应给予肯定。
又如张若虚的千古绝唱《春江花月夜》中点睛之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句包含了作者由月而引发的对宇宙终极意义的思考和对人类个体命运稍纵即逝的慨叹。江月年年相似,个体的人的存在相比之下却如此短暂,诗人将两者浓缩于同一个画面,使人由人类的个体命运想到了人类整体的命运。人类何时来,又何时去,这一问,问了千古,成为关于人类命运、宇宙命运终极意义的永久命题。《春江花月夜》表现了一种宇宙意识,一种超时空的永恒观念,富于哲理性。
五、对月感怀的历史沉思
朝代的更迭,从辉煌到衰败,面对依旧高悬的明月,一些文人骚客心中难免会涌上一种凄楚的感觉。他们仍有着安邦治国的壮志雄心,对国事表现出极大的关注。诗人们把自己的情感和对时事的感慨寄寓在重温历史的过程中,发出了盛衰无常、今昔兴亡的感慨。从而,月意象也被寄予了诗人宦海浮沉,人生失意的感慨和抚时伤世的悲悯情怀。
刘禹锡在《石头城》中咏道:“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石头城曾经繁华一时,而如今,当年从秦淮河东边升起的明月,依旧多情地照着这早已残败的古城,是江月见证了这些朝代骤兴骤亡的悲凉历史。这秦淮旧月融进了诗人故国萧条、人生凄凉的感伤。还有“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杜牧《泊秦淮》);“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杜牧《沈下贤》)等等,这些“月”同样都带有历史的痕迹,笼罩着无限哀婉的色彩。
怀古之作并不仅仅是在“发思古之幽情”,而主要是体现出诗人对于历史、社会、民生、自身命运及未来的沉思。需要指出的是,诗人们感时伤世,情感虽然凝重,但并不悲观。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与政治之间,状态历来是紧张的,自屈、陶、李、杜以来,有无数的诗人表达了对现实社会人生的焦虑。这种焦虑必然带来一种反抗,他们将个人的不幸与国家的忧患相结合,以宣泄或抗争。长期影响中国文人的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思想,也是形成这种意识的原因之一。诗人通过凭高远眺时的所见、所感,将忧时、忧世、忧己之情熔于一炉。于是就有了望月之时宦海沉浮的人生辛酸,报国无门的苦闷压抑。
(三)
综观从古诗中“月”意象透射出的忧患意识和感伤色彩的种种体现,究其根源,中国诗歌,最早的是抒情诗,最多的也是抒情诗。即使某些所谓叙事诗,其要素仍然是思想感情而不是故事情节,仍有着浓郁的抒情性质。那么,它们抒写的是怎样一种感情、“表现”得更多的是什么呢?可以说欢乐的歌唱极少,而抒写愁、悲、忧、怨的作品,占了中国诗作的绝大多数。这忧愁悲怨,从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到子妻亲朋,人情世态,深广而又浩大。这又是为什么?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1、中国古代的诗人、词人的忧患意识,主要来自伤时感世,忧国忧民;民族的灾难,政局的危机,国家的前途堪忧,再加上诗人的身世之慨,凡此种种都通过“忧患”的面貌来体现。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一脉相承,代代相继。诗“可以怨”(《论语·阳货》)这一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使得许多失意的诗人们借月来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某些讯息,以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所以在边塞诗、怀古诗中总隐含着挥之不去的哀婉、寂寥的意味。他们能够透过生活中暂时和表面上的圆满,看到内在的更深刻的不圆满,不仅在痛苦中体验着悲愤恨怨,也能在暂时欢乐中体验到长远的忧伤哀愁,发而为诗,成就了无数传世名作。
2、就表现爱情和青春题材的诗词而言,这本来是人生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但我们所见到的,除少数作品有明亮、欢快的色调外,绝大多数诗作都充满了哀怨、忧郁的色彩。这是因为在封建时代,自由美满的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不得不唱出凄苦的哀歌。由于情感是深沉迂回的,其快乐必然伴随着沉郁和不安,其痛苦也必然具有奋发而不激越,忧伤而不绝望的调子。当它表现于诗词时,更多的就是含蓄温和,“意在言外”。
“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发乎情、止乎礼”。诗人的忧愤再无可排遣,也不会呼天抢地、声嘶力竭、暴露无遗,却会自觉地“止乎礼仪”,而显出镇定、豁达、安祥、智慧的气度风范,“早岁怎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的陆游,直书《书愤》诗,也只是“书”到“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为止;另一面便是安祥与豁达了:“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还有一种出路那便是自我超脱。李白在对诗友进行由衷的劝勉和宽慰时说:“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诗人就从忧愁中从容地走了出来,由“人生舞台”的位置转到了“旁观看台”的位置,对自身忧苦采取了超然观赏的态度,那心理上便是“帝力于我何有哉”了。
3、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精华本着表现忧患意识的传统,还体现出了民族精神中深刻的悲剧意识。总体看来有两大共性:第一,诗中多表现伤春悲秋、离愁别绪、国仇家恨、世路艰难以及韶华难驻的感慨,令人掩卷慨然;其中出现的人物形象,大多是一些痴男怨女、游子思妇等等,他们孤单,他们寂寞,他们苦闷,他们悲凉。总之,他们身上几乎背负着人类全部的悲剧体验而艰难孤独地行进在历史的漫漫长途上,因此谓之悲剧性。第二,诗词多以“月”的意象来表达泪、愁、恨、怨、叹等情感。不论是豪放的悲慨苍凉,还是婉约的缠绵凄怆,最终都逃脱不了感伤的调门,因此谓之感伤性。
对于古代诗人在诗作中体现的忧患意识和感伤色彩,我们不应持简单的否定态度。忧患意识、感伤情绪不免有消极的一面,但它也蕴藏着诗人对于美好生活的执着追求和积极肯定的人生态度。应该说,忧患和感伤是人类必定要向历史所付出的精神代价之一,忧患意识是人的一种自觉。由它而来的决不仅仅是这点表面上的坦坦荡荡的麻木和泱泱君子的自欺。豁达超脱的内里“是跃动不安的灵魂,温和超然的境界背后,则横亘着民族的苦难。”因而,中国诗歌在沉郁豁达之中,凝聚了柔可克刚的坚韧力量和生生不息的积极精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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