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这是三十多年前象我这个年纪的人常常遇到的令人动容的场景。想想那时候,妈妈的呼喊从来都不会是孤独的,只要一听到妈妈焦灼的声音响起,所有的心弦都会瞬间绷紧,所有的脚步都会及时赶到,帮助妈妈呼喊,帮助妈妈寻找。但是,随着水泥砖瓦的隔绝,随着人心防线的加厚,这种声音几乎在我们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我常常在朋友中开玩笑说我准备给这句话“申遗”。
小时候,我特别的野,特别的淘,每每放学回家,书包一丢,便脚底抹猪油,溜得不见踪迹。于是妈妈望着我的背影呼喊,外婆追着我的屁股狂叫。爸爸则戏谑地说:“这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呀!”而幸运的是那时候我们的家长们放任我们去疯去玩,唯一的麻烦事是要收回我这颗驿动的心有些困难。所以吃饭的时候,我就成了被通缉的要犯,所有的亲朋、邻居都会自发地充当线人,帮助妈妈将我缉拿归案。那是多么甜蜜的被缉拿归案呵。
记得最冏的一件事是围赌厕所围攻“坏女孩”事件。那是在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发生的一件事情,我们班有个女同学(农村学校,同学年龄悬殊这很正常)来了例假,她在厕所换纸时被我们班另一个女同学闯见了,于是那位女同学很神秘地告诉了我们一帮女同学,并且说女人“那个了”才流血。我们的纯洁怎容玷污?我们的眼睛里怎容得下沙子。于是,我们群情激愤,赌在厕所里,把那个“坏女孩”骂了个狗血淋头。那时候,我们都太幼稚,还不懂得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人就是得流血就是得阵痛。我们把无知当神圣捍卫,却在不知不觉中极大的亵渎了神圣。那时候,妈妈是我们的班主人,当她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她老人家愤怒了,“跪下”! 妈妈命令道。她杀一儆百首先拿她女儿开刀。我知道我错了,但是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这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跪下”!妈妈飞起一脚,将我按倒在地。我是流着泪捱到下课的。听到下课铃声响起,我飞也似地跑出了教室,一会儿爬上大树,用繁茂的树枝掩盖自己虚弱,一会儿跳下深穴,用深深的岩洞掩藏自己的屈辱。
“简单,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傍晚时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传进我东躲西藏的耳朵里。其实我就躲藏在离家不到五十米的一棵大树上,居高临下,一切尽收眼底。外婆推搡着妈妈眼含热泪的责备声,爸爸跨上单车风尘仆仆的铃铛声,邻居们声声相传的呼喊声如雷贯耳,但我就是不下来,就是不应声,我要用我的失踪惩罚妈妈的失态。
其实我是挣扎的,躲在黑暗布下的神秘里,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但是我想我若是放弃躲藏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维权意识,我今天不给母亲一点颜色看,今后我就得任由母亲蹂躏、摆布,所以得坚持,我咬紧牙关督促自己。太阳下山了,月亮露脸了,我仍然督促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月亮谢幕了,太阳登场了,我藏在我藏着的地方仍然不想善罢甘休。我并不是一个胆儿大的人,其实,是寻找我的人帮助我下定了躲藏的决心。那一夜,我们这条街可热闹呀,呼唤我名字的焦灼的声音陪了我整整一宿,手电铜的光亮把每一个沟沟坎坎、角角落落都照了个遍。如果不是这川流不息的人帮我壮胆帮我助威,我早就被无边的黑暗吓得逃回了家。有他们的呼喊伴随我的躲藏,我安全着呢。并且我还有点矫情,看着有那么多人寻我,为我担心替我焦虑,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很受用。
记得最萌的一件事是同小伙伴骑牛。没想到牲口也他妈狗眼看人低,对我那小伙伴,它温柔得象只小绵羊,我伙伴刚露出想骑它的意思,它便立即低下它那高傲的头,用它坚硬的犄角送他到它宽厚的背上,望着小伙伴骑在牛背上悠哉游哉的样子,我好生羡慕。“狗旦(狗旦是我同伴的诨名),你下来,让我骑骑,”我央求道。“你?骑它?”狗旦指了指牛,“牛可是个剽悍的汉子,不是任谁都能驾驭得了的,你别还没有骑它,就被它踩到了它胯下。”狗旦一脸不屑。“呸呸呸,乌鸦嘴,来,让我骑骑,你教我骑好了,我就把你最喜欢的那个弹弓送给你。”聪明吧,那个年代,小小的我就懂得了物质利诱了。狗旦动了心,他立即从牛背上跳了下来,让我踩着他的肩膀登上去。记着,不是象他那样踩着牛角升上去的。刚接触到我的屁股,牛象是被电击了一般,疯狂地奔跑起来,尽管我按照狗旦的指令,抓牢牛绳,夹紧双腿,但仍然还是被疯跑着的牛象扔草把一般扔了下来。幸好是在湿漉漉稻田里,已翻耕了的稻田在对我进行本色的妆容之后,没有给我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简单,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正当我躺在大地的怀胞美美接受芳香泥土的改造时,邻居叔叔的声音在我耳旁炸响,接着是堂兄的声音,接着是表妹的声音,接着是一个街坊住着的所有伙伴们的声音。听得出他们紧张与焦虑。“狗旦,站直了,别晃”。我躲在狗旦的背后,把狗旦的身体当做战壕用了,可惜,这个临时战壕的掩体太虚弱,无法阻挡蜂拥而致的袭击。完了完了,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就足已将我缉拿归案,何况是一群人。我万念俱灰地站在那儿,准备束手就擒了。但是,一波一波人打我面前经过,居然没有一个人吊我。哈,我才知道我的样子有多陌生。虽然我面前没有镜子,但是所有寻找我但对我熟识无睹的人都是一面镜子,我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雕了。“哈,在他们眼皮底下他们居然认不出我。”我推翻狗旦这个掩体,大摇大摆追上疯牛。
“干嘛,你想干嘛?”狗旦一个箭步拦在我同牛中间,“我要骑它。”我坚定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这么多人找你都快找疯了,你还有心思骑牛,走,我送你回去。”说时迟那时快,狗旦三下五除二就将我抬上了牛背,然后自己也跳了上来将我送回了家。
妈妈望穿欲眼盼回来的不是出门时那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丫头,而是一个盐鸭蛋。妈妈流着泪,心急火燎地扑过来,吓得我直往后缩,心想,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从牛背上摔下来没有被摔坏,落下的这一课,妈妈得给补上了,严重地补上了。然而,落在我身体上的不是想像中的巴掌,而是妈妈温暖的怀胞。妈妈紧紧地搂着我,仿佛搂着一尊失而复得的宝贝。而我回赠给妈妈的是一身臭泥,可惜妈妈那身洁白的裙子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爸爸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简儿,饿了吧,快吃饭,乘热吃了”,外婆将热喷喷的饭菜送到我手上。“简,你也太淘了吧,你看你把大伙急的,为了找你,今天整条街万人空巷,到现在有好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还在寻找的路上。哦,快快,大家都分头去找找,免得大伙着急。”爸爸突然顿悟了,立即分付大家出发。
“简单,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这是三十多年前象我这个年龄的人常常遇到的令人动容的场景。就象山谷回音,只要是妈妈呼唤儿女回家吃饭的声音没有得到即时回应,就会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声。哈,那时候,人们没有现代人“关我屁事”的潇洒,没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慧根,还就爱管点闲事,人们觉得,只要从爱出发,即使是麻烦也是甜蜜的麻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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