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每逢清明节,我总忘不了为奶奶和伯父去上坟,奶奶75岁高龄故去,被葬在家乡的黄山之麓。发丧时,她的烈士儿子亦被招魂入墓。七十年代平坟还耕,我家那片柏树森森的林地变作了青青的庄稼地。从此,就再也没有为她们母子上过坟。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却愈来愈深切地怀念着她们母子,奶奶和伯父的悲壮故事永远地写在了我心灵的墓碑上……
二
奶奶一生命苦。爷爷年轻时因生计窘迫所逼而悬树自缢,撇下她们母子相依为命,艰难渡生。那时我伯父8岁,父亲刚满1生儿。奶奶失去靠山,常常招致恶邻虎狼们的肆意挑衅。一天奶奶刚烙好的一沓高粱煎饼就被他们抢走。一怒之下,奶奶找上门去,却遭到他们的血腥毒打。穷家寡母遭人欺,日子已无法再过下去。于是奶奶带着满身血迹,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趁夜间逃亡娘家再不敢返回家门。奶奶寄居娘家苦苦熬着两个孩子。那年头,旱、涝灾害频仍,饥荒连年发生,娘家生活已自身难保,无奈,奶奶领着两个孩子四处漂泊,要饭为生。奶奶一口饭一把泪地将两个儿子养大成人。重返家门后,年长的伯父给地主做长工,年幼的父亲给人去放牛,奶奶则挎起花线箢漂走他乡,靠卖花线、为人看眼病营生糊口。1938年,日军侵占城前,家乡沦为敌占区。伯父被强迫为日寇出苦力,因不堪其奴役和辱打,便只身脱逃去了沂蒙山区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抗战胜利,人们企盼过上安稳日子,但抗日烽火刚熄,内战狼烟即起。国民党为满足内战之需,派军队到处抓丁拉伕。伯父不甘被抓,便躲进深山数日不回。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伯父手提一把板斧悄悄地摸回到家中:
“娘,这样躲来躲去,终不是长久之计,眼下田地成了草荒都顾不得耕种,到头来不在国军的枪下亡,也得饿死!”
“娘,我打算去投奔粟裕。我已打探到,陈粟大军就在咱东边沂蒙山套里。”
“孩子,你还是暂且回山里躲躲吧。娘要饭为生把你们苦苦拉扯大……”奶奶说着,泪已成河。
“娘,孩儿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没见咱村里有好多青壮年被抓走至今信影皆无!”
“娘,你就依了孩儿吧!要不孩儿早晚是国民党的炮灰!事到如今,孩儿就只有这条路:投奔共[chan*]党的队伍。这样兴许还能为咱穷人杀出一条生路来……”
话已说到这份上,奶奶也就横下心不再留恋儿子。
次日傍黑。伯父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条羊腿。见到娘,伯父两眼立时涌满泪水:“娘,我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见您! 我买了几斤羊肉,算是我的一点孝心!”
奶奶凝望着放在桌上的羊肉心酸得泪如雨下。
“娘,俺就要走了,您要多保重!”
“路上要多加小心!”奶奶一边抹泪一边叮咛儿子,“到了队伍上,要想法设法给娘捎个信儿来。”
“等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孩儿就解甲归田孝敬您老人家。”
“娘只要死不了,就等着那一天。”
“我走后,地主还乡团知道了会加害于您的。听到风声,您
就趁早奔有咱自己队伍的地方躲一躲。”
“千难万险,娘担得起!你就别再挂牵我。”
……
母子正说话间,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枪响。“庚申,快走!”奶奶惊恐万状,一把抓过早已准备好的干粮包毅然递到儿子手中。伯父顺手抓起那把板斧惴进怀里,然后紧紧地拉住我父亲的手嘱咐道:“好兄弟,哥要是回不来,以后就靠你给咱娘养老送终了……”
伯父言罢含泪扑通跪倒在娘的脚下,“娘,孩儿不孝!”缓缓起身,洒泪为娘叩下三个响头……
东岭,大椿树下。朦胧的月光中,奶奶久久地伫立,含泪目送儿子远去的绰绰身影,心就象被揪了去……
三
伯父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和家人团聚。
伯父跟随陈粟大军转战苏北、山东战场,终于为穷苦人民杀出了一条生路……
家乡处处是喜庆的锣鼓和秧歌。奶奶则天天到东岭顶上那棵大椿树下望呵,等呵;望她等她的大儿子凯旋归来!然而,望穿秋水的奶奶再也没有望来等来她的儿子,望来等来的却是人民政府捧给她的一张“革命烈属纪念证!”乃知她的大儿子于1947年5月光荣地牺牲在著名的孟良崮战役,生前所在部队乃华野一纵二师六团二营二连。奶奶捧着那张“革命烈属纪念证”,哭昏了天,哭暗了地,悲痛的目水笼罩了全村!
奶奶是村上唯一的革命烈属,乡亲们和各级干部敬重她,人民政府按月发给她抚恤金(我已不记得是几块钱),大、小队给予她不少优待和照顾。奶奶为此总是念念不忘。奶奶深深晓得:儿子为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死,死得光荣,死得伟大。她终生为之自豪。奶奶每时每刻都在怀念她的烈士儿子,思念的泪水流成河。那时,奶奶的这种情感就只有用“痛哭”来表达。奶奶今生今世似乎永远也哭不尽她对儿子的思念之情。记得每年春节前夕,民政部门和大队都要敲锣打鼓登门慰问、挂光荣牌子。送走慰问的人们,奶奶总要坐在大门旁痛哭一场。那年,公社放映队要来村上放映电影《红日》。奶奶听我父亲说电影演的是孟良崮战役,便激动万分,让我们父子搀扶着去看电影。她没有亲眼目睹儿子和他的战友们是怎样流血牺牲打下孟良崮的,可她今晚却从银幕上真真切切活灵活现地看到了我军将士与国民党王牌军74师激战的场景。她觉得:那位壮烈牺牲的刘胜,无论长相、声音都很像她的烈士儿子。电影上的一幕幕勾起了她对儿子的沉痛思念。电影结束,人们渐渐地走散,奶奶却原地坐在那儿,一直哭到半夜,才被乡亲们劝走。那年清明节前夕,奶奶对我父亲说:“趁着我还能走远路,我要到孟良崮为你哥上一回坟,以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于是,奶奶买了火纸和香烛,重新挎起她的花线箢,独自去了孟良崮。遥遥数百里山路,奶奶哪里找她烈士儿子的墓地?她只是在清明节那天,遥对孟良崮那巍峨的山影,一边烧纸一边哭诉,哭足了哭够了,才启程回家……
四
伯父参军时未婚无子。待到我8岁那年,奶奶和父亲按照家乡的习俗,将我“过继”在伯父的名下。我为长孙,既顶伯父那一支,也顶奶奶那一支。从那时起,我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视我若他的长子再生,格外地疼爱我。奶奶将领到的抚恤金,多数用之于供我上学。我曾对奶奶说:“等我长大了,你也要送我去参军,让咱贾家的光荣一代一代传下去。”那时,我发誓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奶奶的养育之恩,并幻想将来一定写一部反映奶奶和伯父悲壮历程的一部电影,让奶奶和父亲亲眼目睹。可惜,奶奶和父亲都没能等到那一天,我也至今没有写出那样一部电影来。为此,我感到深深地愧疚……
1967年冬,奶奶寿终仙逝。弥留之际,奶奶将那张《革命烈属纪念证》交给我父亲说:“这是你哥用性命换来的‘光荣’,你们要好好地保存下去。”言罢,奶奶眼里竟然溢满两潭清澈的老泪——那是奶奶为她的烈士儿子洒下的最后一滴泪水呀!
奶奶倒头之后,父亲也为我伯父打了一口5寸的棺材。成殓之前,由我捧着伯父的灵牌,到东岭大椿树下跪地面向孟良崮所处的东南方向,焚纸,叩头,口唤“大爷,归来吧!”然后捧着伯父的灵牌,请回伯父的魂灵,与奶奶同时举行了入棺成殓仪式。伯父的灵柩停放在大门外灵棚里。我身披孝衣,素冠缩顶,两耳缀棉,腰束麻绳,脚拖孝鞋,手执柳木哀杖,日夜为伯父守灵……
出殡时,奶奶和伯父的灵柩停放在村口,大队为她们母子举行了追悼仪式。然后,奶奶和伯父的“老盆”由我顶了,一并摔碎。于是,伯父的灵柩在前,由我为之领魂;奶奶的灵柩在后,由父亲为之引路,唢呐呜咽,铜鼓哀鸣,我们缓缓送她们母子至黄山之麓入墓长眠……那时我想:奶奶与她的烈士儿子阔别21载,现在终于在家乡的黄山之下团聚了!
五
光阴荏苒:奶奶离我而去已是45年矣!
黄山之阳,复起一小山,家乡人谓之“黄山头”。黄山头之巅,耸立着一尊花岗岩巨石,家乡人唤作:“了望石”。那了望石,近看,酷似一位望眼欲穿者在向远方深情地了望;远望,俨然一座天然雕凿的纪念碑……
公元2012年清明节,当我登上山坡公墓为亡故父母焚纸祭奠之时,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奶奶和伯父,奶奶和伯父的坟茔早已无处可觅。如今,她们母子的魂灵安在?想到此,一种深切的怀念之情在我心头油然而生。于是,我缓缓地走上黄山头之巅,在了望石前徘徊,流连。当我伫立仰望了望石之时,心头忽然一震:哦!这默默屹立于故乡黄山头之巅的了望石,不正是望穿秋水的奶奶在深情地望着等着她的儿子凯旋归来吗?啊,了望石!年年岁岁,你就这么把一个白发母亲毅然送子参军而又渴盼儿子胜利归来的动人事迹和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故事向故乡的人们,叙说,叙说……
了望石下,我的心头忽然萌生出这样一个心愿:来年清明节,我将把这座巨石易名为“祖母了望石”,并将这名字深深地雕刻在巨石的正面,同时在“祖母了望石”的背面刻记下这样一段颂词:
贾永胜,革命烈士。1920庚申年出生于一贫苦农民家庭,少年丧父,随其母亲四处漂泊,讨饭度生。稍大,便去做长工,受尽地主阶级的剥削和压迫。
1938年,日军侵占城前,。因不甘为日寇出苦力,只身脱逃参加了沂蒙抗日游击队。在平邑县境内一次反“扫荡”战斗中,曾亲手拚死了两名鬼子兵,凯旋归田。家乡解放不久,国民党即发动全面内战,人民重蹈苦难的深渊。1946年8月,毅然告别亲人,投奔人民解放军,任华野一纵二师六团二营二连战土,跟随陈粟大军转战苏北、山东战场。曾在碾庄战役中光荣负伤。1947年5月,孟良崮战役打响。在聚歼敌精锐整编七十四师的激烈战斗中,壮烈牺牲,时年27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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