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老师一早起来就吩咐老伴炒了碗鸡蛋饭吃了,然后牵出栏里的马,费劲地爬上马背,一抖缰绳,马儿便悠哉乐哉地往庙岭中学走。一个暑假又这样匆匆地过去了,老田越来越感到日子过得快,本来他还想在暑假认真地重新自编一套初三语文复习题,可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就到了今天。老田很清楚地记得,上期结束时,乡教办开了个教师集训会,胖得像扁缸的教办主任颜信在会上总结了一大堆辉煌灿烂的政绩,不时蹦出的错别字令老田脸上阵阵燥热。尽管颜信现在已不大认得他这个老师,但老田总还是觉得有些愧意。大会上颜主任还讲了要搞人员分流,最后宣布了下学期报到的日子,老田认真地把这个日子记牢,其他的事脑子里没记下多少。
太阳一出,天气就陡地热起来,老田把蓝制服脱下抱着,只穿一件发旧的白衬褂。不时地给马屁股上拍一巴掌,马儿也便加快了些步伐。
“好潇洒呀,田老师。”背后有人在叫。老田背转身,见仲大头两口子背着两箱君健烟跟了上来。
“哎呀,是小仲,你们也来了?”老田作势要下马,仲大头忙说:“您别下来。您这马可是比以前更精神了。”
老田重坐稳身子,脸上很得意地说:“娃子们在家哪有我伺候得上心。要不,你把货绑在上面?”
“别,别。这不重。”仲大头的女人插了上来。
“生意还好吧?”老田没话找话。
“暑假哪有生意呀。呃,田老师,上回说这学期要搞分流,不知怎么个搞法,您该知道吧?”
“管他呢。我懒得打听,你听到什么没有?”
“没。”仲大头摇摇头,“像您这样的老帅当然不必担心,可我们就,唉,难说。”
老田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让马儿去啃路旁水沟边的一丛野草,让仲大头两口子上前走了。仔细地回味仲大头的话,老田脸上又漾起几丝笑意。老帅,是呀,自己是该算个老帅了。当年这所庙岭中学刚修建的时候,自己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和当时招进校的高中生们一道流汗吃苦,干劲冲天,自己腿上的旧伤就是那时留下的。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老田的弟子还真不少,正像前些年一班学生送的锦旗上写的“桃李满天下”。屈指数数,当上了局长的也有三五个,本乡的干部就更不用说了,好多见他都是谦恭地站下叫上一声田老师好。每逢这时,老田心里就灌了蜜般舒服。可近几年,老田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学生是越来越调皮任性,老田使了几十年的各路招数都无法施展,倒常常让学生怄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好在年轻时的火暴脾气早就消磨殆尽了,心想快退休的人,别出什么大乱子,自己觉得尽力就够了。没事时就常常捧着前些年的毕业合影,一张面孔一张面孔地看,一回忆起来,那些烦恼就都被滤去了,只留下一些令人心醉的情节。
不知不觉中,马儿已踏进了残破的校门,没有学生嬉闹的校园显得格外的静谧。老田宿舍窗外的那棵大泡桐树依然挺拔地耸立在那里,树皮已裂开很多口子,贮满了沧桑。老田把马放在操场一角的草坪上,在仲大头的小铺子里买了包烟,把宿舍门打开,打些冷水洗把脸,又把桌上的灰尘擦了两把,就到前面的山包上放马去了。
回来的时候,老田捡了一大抱枯柴,准备生火做饭吃。校长田西隔老远就叫:“二叔,快来开会,就缺您了。”老田应了一声,还是把枯柴抱进宿舍,到会议室一看,真差不多都到齐了。这和往常不大一样,原来都是晚上才开会的,老田有些摸不着头脑。见田西已经在讲话,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听。
田西讲了几句开场白,就传达乡教办会议精神,说讲了几年的教师分流今年要下决心搞好,具体方案等候教办通知。目前最主要的任务是把学生催上马,学生数可能是一个很关键的指标。根据这一情况,我校决定从今天起只留会计出纳在校报名,其余教师不论是谁,不论有多大困难,都要下去催学生,三天之内,要把应到校报名的学生一个不漏地催一遍。三天之后的此时,都要到这里来汇报,完不成任务,按制度处以罚款,我说话算话。田西说话时语音很重,有人朝老田望了几眼,老田装没看见,把一支烟衔在嘴里认真地吸着。教务处黎主任把一口在嘴里嚼烂了的泡泡糖吐出来,把抄有学生名单的纸分到各位教师手中,特别强调要学生家长签字。老田分到了一张本村的学生名单,他数了数,共有十四名学生,就把名单折好揣在制服口袋里。
一散会,老田就骑着马儿回家了。
天边还剩一抹霞光,老田揣了根电筒,准备出门。老伴叫住他,相跟着老田出了门。老田问她干什么,老伴说等会就要黑了,腿脚又不灵便,栽到哪儿不是要害死人么。老田没再说,任由她跟着,年岁一大,有人作个伴,倒是有趣些。一路上老伴就小女出嫁的事唠叨个没完,老田不想听,又不便发火,只偶尔心不在焉地应付一声。老伴也不计较,继续说她认为该说的话。
走了几家人家,都很热情地招呼两老,硬要弄饭吃,让老田老伴给拦下了。老田提起学生上学的事,家长们大都表示没问题,既是田老师亲自来,怎么也得送他们上学。老田心里有了劲,步子也迈得更清爽。从他一个侄子家出门后,一不小心在阶沿上把脚崴了,老田怕再惊动他家,蹲在地上没吭声。老伴忙上来揉捏,听里面侄媳妇在说话,“现今世道真有意思,教书的倒求上门来,生怕没学生教。”侄儿答腔,“你懂么事,大叔是怕我们耽误了细娃,养儿不读书,只当喂头猪嘛。”老田望老伴笑笑,扶着老伴一瘸一拐地继续走。
又走了两户,老田憋不住痛,就和老伴往家赶。
清早起来,老田一看脚脖子粗了许多,找点风油精一擦,撕片胶布贴上,又准备骑马去家访。爬了半天没爬上马背,只好作罢。喊了声老伴没人应,心想又到坡上做活路去了,就搬把椅子坐在阶沿上看书。
早饭时候,老伴背着山大一捆草回来了,见老田在看书,也没吱声,就进去弄了一桌饭菜,倒了一杯酒,才喊老田吃饭。老田拄把椅子进屋坐下,抿了口酒,对老伴说:
“他妈,跟我帮忙去喊下学生,行不?”
“你看不到么,我又不是没事,跟你帮这号下贱忙。”
“哎呀,么子下贱,比偷比抢丑些么?劝人读书是积德的事嘛。等我这脚好咯,我帮你做些田里活路,行不行?”老田话音很软,眼紧盯着老伴那双茶褐色的粗糙的手。
“莫提起跟我帮忙,你活了大半辈子,几时到田里动过一指头。放假回家还背一捆作业改到半夜,这歇晓得求人了,摊上你这男人,唉。”
老田有些想冒火,说你当初为啥不跟别人。看看老伴因劳累过度而皱纹满布的黄脸,把话又咽下肚去,筷子重重地戳在饭碗里,捏起酒杯一口喝干。老伴望他一眼,夹了几箸菜,把饭碗端到灶屋吃去了。
老田没滋没味地吃完饭,想自己坚持去喊学生,老伴没好气地要他在家看屋,讨了老田的名单就出门了。老田坐了一歇觉得没趣,就找把镰刀出去割草,没几刀就把左手指头割了条口子。他用布条扎了下,闲了一阵没事,写了几个字喊住在旁边的几个孙子来认。
老伴回来时带了封信,是年初出去的小女写的,说她寄了三千块钱回来,要父母查收,她在九月间回来。老田看完信,接过老伴递过的名单,就闷着头想事。
老田打马进校时,看见泡桐树的绿荫下有几个学生走来走去,仲大头的店铺前也有了几个学生。老田跟几个先到的老师打了招呼,见宿舍前的小黑板上写着“晚上八点开会”,就让一个同来的大孙子把马牵回,在宿舍里开始生火扫地。
火还没燃,仲大头顶着浓烟把老田硬拉到他的店铺里去了。里面早坐了黎主任,努力地一口一口吹着不能成形的泡泡糖。仲大头忙着张罗摆上酒菜,又出去了一趟,怏怏地回来。黎主任问他怎么没来,仲大头脸白白地一笑,颓然坐下,凳子一歪差点摔倒,举起一看只有三条腿。仲大头一手把凳子甩到操场上,引得一声尖叫,凳子差点砸在一个红衣少女的脚上。
老田禁不住劝,三个人酒喝得很凶。仲大头眼睛血红,还一个劲地要斟酒。黎主任半斤酒下肚,仍泰然自若。老田自觉脑子昏沉沉的,听仲大头大声骂娘,也不知他稀里糊涂骂谁,只僵一脸笑推说再不能喝了。黎主任也说退壶,仲大头仍固执着自己斟了一杯一口喝干。
田西来喊他们开会时,三个人都还在椅子上打瞌睡。老田拖着虚软的脚走过操场,见三三两两的学生都朝他们望,便努力把每一步迈稳,一摇一曳的身子却控制不住地摆出更大的幅度。
会议室里有一种异样的安静。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室内已很昏暗,电压不足的灯泡颤抖着暗红的灯丝。田西瘦小的身躯坐在前台的一张独桌上,眼很镇定地扫视着下面的教师。他的身后是一张放大的课程总表,旁边贴着一幅对联: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是老田的手笔,沉稳拙朴的笔力透出一股尊严。田西对刚进门的黎主任说,再通知一下。黎主任呸一口吐掉一直含在嘴里的泡泡糖,掏出一个铜口哨在窗边很响地吹了几声,喊道:“教师快来开会,学生到教室自习。”然后找把椅子坐下来。
仲大头走在最后,田西在他进门后数了数人头说:“上期教师二十四名,已经到了二十三,差谁?”
黎主任认真点了点,说:“赵功没来。”
有几个老师在下面小声嗡起来,田西一声吼:“讲么事?”立刻没有了声音,几个学生的嬉闹远远地传来,老田望着窗外,那棵老泡桐树下有几个身影晃来晃去。
谁咳了一声,大家一齐向那个角落望。
田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咳一声,把两肘搁在桌上,开始了他的讲话:
“老师们,今天开会的目的大家都知道,昨天我又在教办开了半天会,颜主任在会上将这次分流的意义作了进一步的阐述。特别要指出的是,这次分流是对教师的一次再分工,没有其他任何意思。上教岗人员要再接再厉,上勤工俭学岗的老师只要遵守国家法令,完成自己的任务,其工资等待遇与教岗人员等同,一年后可自由换岗,并优先勤岗人员上教岗。”
他的眼再朝各位教师扫一扫,狠狠地吸口烟说:
“教办将此次市教委下达的上勤岗指标根据各校原有教师数分解了下来,我校分了二十一位教岗人员,三位勤岗人员。”
教师们又嗡的一声开起小会来,田西再咳一声,“根据教办精神,我们优先勤岗人员,如有自愿上勤岗的老师请报上名来。”
门外有个学生喊了声报告,将一张纸条递给黎主任,黎主任看了下,递给田西看。
田西很兴奋地对大家说:“看,你们看,赵功老师已自愿上勤岗,出外打工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启示。老师们都想一想,我们的政策相当宽大,每年完成两千元的勤工俭学任务就能拿回全工资,还有谁报名?只有两个名额了。”
一时静寂无声,昏暗的灯光下无数个烟头一闪一闪。老田向几个年轻教师望望,他们都旁若无人地只顾狠命吸烟,没人将头抬起来。
“这样吧,”田西的声音又响起来,“休会半小时,大家认真考虑一下。”田西站起来看看表,拉了把黎主任,两人一道走出门去。
有几个人也相跟着走出去,办公室内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老田听大家说话都少了些平日的底气。
半小时眨眼就过了,大家又渐渐安静下来,闷头抽烟。
田西落座,说道:
“考虑成熟上勤岗的老师请报名。”
静了几分钟。满屋又弥漫起烟雾。
“既然大家再没有自愿上勤岗的,那我们就进行下一步。”田西勾回头与黎主任耳语了两句,又说道,“根据教办精神,在报名上勤岗人数未达到指标时,根据上期统考成绩评分,优先分数低的教师上勤岗。上级精神如此,我们只能照章执行。我们采用公开亮分法,免得大家认为其中存在问题。下面请黎主任将各位教师分数先公布一下,看有什么问题。”
黎主任端了把椅子坐在田西旁边,清清嗓子说:“根据上级指示,我们翻阅了上期期末统考成绩,按照各位教师所任学科在全乡三所初中所占名次计分,将各位的评分初步算了出来,如有什么疑问,我念完后大家再提出来。”便掏出笔记本,挨次念每个教师的各项分数和积分。
老田听自己的评分才69分,正准备发问,仲大头已站了起来,瞪着一双牛眼吼:“我的分怎么这么低,让我来查查。”田西忙站起来劝他先坐,念完后再说,老田也就没吱声。
刚一念完,仲大头就挤上去,其他人也一拥而上,有的看自己的分数高,就欢喜而退。黎主任被大家拥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他,他不知该答谁,只拼命护着那个笔记本,还是被谁一把抢了去,在教师们手中传着。
本子传到老田手里时,屋里已没剩下几个人了,仲大头正与田西和黎主任大声争执。老田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后面清楚地写着一大串公式和结论:69分。他再看了看其他人的分数,只有和自己同教初二语文的赵功66分,比自己低。仲大头也有72分。其他教师大都是80分以上。
仲大头此时正拦着田西高声叫骂,说他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既然他砸了自己的饭碗,也就让他过不成安生日子。
待仲大头骂声小了些,黎主任才出来解围,田西趁机溜走了。
老田上厕所的时候,影影绰绰地见一个精瘦的人向教办的方向匆匆而去,他猜出那肯定是田西,向那背影吐了一口唾沫,摸向自己的小屋。
老田也懒得开灯,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把手枕在脑下。月亮的清辉从糊了塑料纸的窗棂间泻进来,在散乱的桌上铺一层冷色。老田感到口渴,爬起来舀了瓢水牛饮一气,随手一甩,水瓢砸在水桶边上,在静夜里很响地咣当一声,溅起几滴水,在铁皮火炉上发出滋滋的声音。老田复又躺下眼睛紧盯着顶棚,天花板上几块黑糊糊的水渍愈来愈清晰。
二十岁开始教书,一晃已快四十年了,末了却栽个跟头,这老田从未想过。本来准备再使一把牛力,把这届学生认真送毕业,就退休安享晚年的人,却被轰出了校门。老田感到一种很硬的结块哽在胸中,让心一阵一阵地绞痛。
想到明天,老田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就这样不光不彩地回家,老田于心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按考试成绩分流,是一个非常堂皇的理由,专门教书的人,成绩拿不上来,只有怪自己。可怜自己玩了一辈子蛇,倒头却被蛇咬一口,致命的一口。老田只有哀叹,想起老伴的一张黄脸,还有很少讲话只知埋头做事而今在外打工的小女,老田心里愈是哽痛得厉害。从此便成一个废人,家里的事不会做,出门别人问起自己的处境该怎么说。还有小女今年的婚事,也像一根绞在自己咽喉上的锁链。老田感到头渐渐涨大,心口的闷痛也一阵比一阵厉害。
月亮还是很凄冷地挂在天上,老田爬起来站在窗前,与月亮对视。除了几颗星在闪动,一切都熟睡了,老田的脑子里也变得空空荡荡,一切的烦恼都化为虚无,他只是感到了无睡意。
老田刚迷糊了一阵,就听房门被砸得咚咚作响,仲大头在外面粗声粗气地叫嚷田老师。老田睁眼一看,天已亮了,忙开了门,见仲大头鼓着一双血红的大眼,忙招呼他坐。仲大头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老田床上,接过老田支给他的烟,狠命猛吸两口,待老田穿好衣裤,拉着他就说:
“走,我们找颜胖子说理去。”
“唉,到了这一步,有啥理可说,认命吧。”老田还耽在异常的沮丧中,他想不出有什么道理可以去说。
“您就真忍得下这口气?别人用软刀子把您给捅了,您倒好,连口血都不吐?”仲大头紧盯着老田,狠狠地说。
“我说什么?”老田一时有些结巴。
“听我的,咱们走。这回保准把田西狗日的掀下来,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老田没再做声,木木地擦了把脸,就被仲大头拽了出来。
走过操场时,老田两眼一片茫然,他好象感到全校师生的目光都像锥子一样刺向他,让他浑身难受。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他尽量把步子迈正,可让他感到更难堪的是,仿佛在一夜之间,他的伤腿又短了一截,整个身子摇摆的幅度更大。仲大头倒是一幅凛然的样子,在前面开路。
没走多远,老田已是大汗淋漓。他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老田给仲大头扔了支烟,仲大头掏出一叠材料纸递给老田,说:“您看看,我这手怎么样?”
老田见那是一份复写的材料,题目是《关于流氓校长田西作恶多端的情况反映》,下面潦草地列出田西的十大罪状。每条都看得老田心惊肉跳,诸如行贿受贿,和本校女职工乱搞男女关系,调戏猥亵女学生等等。老田感到这东西很烫手,同时心里漾起一阵莫名的快意。“行,有你的。”老田递还材料时,冲仲大头点点头。
继续上路,仲大头一五一十地对所有材料给老田作了详细的解说,好象事事都是他亲眼所见。又给老田通报一重大情报,那就是上期统考时初二语文试卷是泄了密的,所以镇中的成绩比庙岭的高了一大截。老田心里一激灵,“真的?”老田脱口而出。“假不了,我有一个侄子在镇中读书,是他前天亲口跟我说的,说幸亏他们老师制止得早,及时封住了学生的嘴。这事教办肯定也晓得,只把我们蒙在鼓里。”
“这像什么话?”老田一股无明火起,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是仲大头为我捏造的一个由头,无凭无据的事,又不是个小事,该弄清楚再说,也就压下了一股火,只在无形中感到底气厚了几分。
爬上乡教办的百来级台阶,老田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教办只剩下食堂卢师傅在家值班,仲大头粗声粗气地问主任们的去向,卢师傅淡淡地应了几句,说颜主任们都下乡搞检查去了,大概是看各校学生到校情况,起码要下午才能回来。仲大头硬说是田西来报信了,在办公室里摔摔打打地闹腾了一折,把报纸杂志摊得满地都是。卢师傅也不吱声,顾自到厨房里守着烧开水去了。老田觉得无趣,邀仲大头下午再来,见仲大头还没要走的意思,就费劲地拐下了台阶。
老田想到镇上几个老伙计家去坐坐,那都是些从前与老田一道吃粉笔灰的人,熬得退了休,便在家里赋闲。那些地方老田都熟悉不过,以往每次上街都要到那些地方坐一坐,咸咸淡淡地聊上一折。老家伙们都欢迎他去,一起回忆逝去的日子,在他们已成了一种莫大的享受。腿刚刚下意识地迈了几步,老田又停住了步子。现在这境况,遇到那些老伙计,怎么张口说话?是说自己也老了,也该赋闲了,可又明明是上勤工俭学岗,自己会勤什么工?说白了,就是不中用了,被人给踢出来了。老田忙四下看看,好在今天是个冷场,没什么人赶场,走来走去的也都是些生面孔。老田在街上站了一下,感到无处可去,恰好感到肚里有些不适,便向街边的一个简陋的公共厕所走去。
大概是上餐饭吃得不合适,肚里虽感到挺急,可蹲了半天还没多大动静,偶尔才淅淅沥沥地挤出一串来。老田想想现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也便静下心来,不急不徐地任由肚肠们去慢慢地揉挤。这街边厕所质量很差,木板壁上有几条缝可望见街上的情形,而从外朝里却看不出个究竟,这是老田早就发现的一个窍门。于是,他便蹲在那儿仔细地研究每个从街上走过的人。他们或急或徐的走姿令老田联想得天花乱坠,鼻里就好象已嗅不出这厕所里的臭味。
仲大头一脸怒气,急匆匆地从上街往下走,鼓着眼睛四处探望,好象还朝老田猫身的厕所使劲望了一眼,老田一惊,本能地把头一偏,差点撞上了旁边的一根木柱子。他转而想到从外边怎么使劲也看不清里面,倒偷偷乐了一下,既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又为那仲大头找不见自己却到处瞎瞟的那双牛眼。现在,他对仲大头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封举报信,他感觉那里面肯定有些事是仲大头捏造的,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不错,田西伤我们是太狠了,可也不该这样胡来。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狗咬人一口,人未必也去咬狗一口?老田想着想着,心里自觉宽松了些,肚里下动得也快了许多。正在他龇牙咧嘴地赶一股气快要到头的时候,他又窥见颜信和教办的几个人往上街走去。他们走得也很快,风尘仆仆的样子,肯定是刚从乡下回来,每个人的裤腿上都溅着星星点点的黄泥。老田认真地看了看,没有仲大头,他与这一班人肯定在什么地方又走岔了。
老田渐渐地嗅出了厕所里的臭味,那臭味愈来愈浓,直冲他的鼻子。老田再也蹲不下去了,走上街头,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老田在街口站了一刻,颜信既然回来了,自己便该去讨个说法,但细想想,自己的学生成绩没搞上来,说一千道一万都会觉得底气不足,即或镇中舞弊真有其事,自己也有些不好说出口,谁有真凭实据?况且这次考试自己的学生成绩的确不如人意,自己平时也只注重了书本上知识的灌输,没成想这张试卷尽在考能力上作文章,把一批平时最听话的得意弟子掀下马来。假如颜信硬是揪住成绩把自己教训一通,自己这张老脸就算丢尽了。不去吧,回去又怎么向老婆子交代,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家种田,还要挣上两千元钱交到学校,搞了一辈子就落得这么个下场,自己心里也确实想不通。
正在犹豫着,见教办的会计小程径直向他走来了,“喂,田老师,快到教办去一趟,颜主任正到处找您呢。”
“唔,有什么事?”老田假装不明就里地问。
“您去了就知道了。我还要到乡里去一趟,您先上去。”小程急急地走了。
老田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办了。此时他又暗自埋怨自己没和仲大头一道,要是有他这个炮筒子,事情又会好办多了。别想那么多了,自己的饭碗还在颜胖子手里捏着呢,不论怎样,先上去再说。
他又迈开了蹒跚的步子。
好不容易爬上了教办门前的台阶,老田的额上已沁满了汗珠,他用手抹一抹已白发稀疏的脑门,继续向里走。
“田老师,快来,请坐。”颜胖子一看见老田,忙端了把椅子恭敬地招呼。
“你们回来了?我先来过的。”老田说,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和仲老师一道,想给你们反映点情况。”
“您的情况我都晓得了。”颜信递了杯茶给老田,“您先歇口气,具体情况我慢慢给你说。”
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来,颜信对老田笑一下,拿起听筒“喂”、“嗯”地接了一阵。
“事情是这样的。今年我们乡本来准备放一批教师出来搞勤工俭学,提高整个教师的福利待遇,就给各学校分了些指标。当然我们的指导思想是绝不能强求教师去搞勤工俭学,但是在执行上出现了一些偏差。在本县其他乡也有类似情况,因此,县教委在今天就此事专门打了电话,要求取消这种做法。因此,各学校的上勤岗人员必须尽快返校。我们今天也到过庙岭中学,没找到你们,回来路上正好遇上了仲老师,我们也已作了解释。目前就是赵功老师还没回来,但刚才也回了电话,说马上就动身。基于这个情况,我们想请您原谅我们工作上的失误,作为我的老师,我想您是能够体谅学生的难处的。”
颜信呷了一口茶,把眼睛盯住老田。
老田一下子显得不好意思,他顿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不自然地笑笑,说:“那行,那行。”
“另外,我还想跟您商量件事,县教委也正在部署我们教师的机构改革,里面有些优惠政策,像您这样大的年纪,身体又不好,可以提前退休,工资一分不少,晋级调资照样进行,满60岁办退休手续,您看……”
“我,那好,那好。”老田一时没反应过来,嘴里小声地应承着。
“您看这样好不好,赵功还没回来,您先去顶着,等他一回来,您就干脆退了算了,在家享几年清福。听说您女儿要出嫁了,事一定也挺多,需要我们帮忙您就别客气,”颜信蛮动情地说。
老田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连连点头。
从教办下来后,走过那个公共厕所,他认真地朝里面望了望,确实什么也看不见。接下来就到了老伙计家里,讲了这几天的事,都哈哈大笑,大家推杯换盏,各各大醉。
回家给老伴说了这事,老伴没多大反应,说回就回吧,正好给家里帮些忙。
老田还是到学校去了几天,把自己最后的讲坛生涯过完。学生们也是反应平平,没谁为他几天未来而悲,也没人为他重返校园而喜,学校唯一有些改变的是,仲大头已调到镇中去了,他的那个小店铺也就随他而去。往日那片非常热闹的地方如今窗门紧闭,只剩些许空寂。
一天中午,田西在办公室喊了几声“二叔”,老田没应他,径直到了办公室,见赵功早已立在那里。老田热情地招呼,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你终于回来了。嘴上说得热闹,心里却感到一种揪心的失落,眼眶里不由蓄满了泪。
简单的交接完成了,他就找一个学生回家去牵来了他心爱的马儿。
马儿驮着他的几宗简单的铺睡行李往家走。半路上,他突然看见了步履匆匆的仲大头迎头走来。
“哟,是田老师,回家去呀?”仲大头高声招呼。
“老了,不中用了,该回家了。”老田也大声地答。
“田老师,你晓不晓得,颜信调到县教研室,马上就要走了。”
“喔。”老田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继续赶马上路。
看得见自家屋顶的炊烟了。老田突生奇想,那个调到教研室去的学生,自己该不该送他一本字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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