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是唐朝大诗人杜甫一首《偶题》诗中的名句。中国第一位奉杜甫为“诗圣”的明代文学家王嗣奭(音shi,注)从四十三岁起便开始系统研究杜诗,至八十岁撰成《杜臆》一书,对杜甫及其诗作意旨发表了精辟独到的见解,认为:“此公一生精力用之文章,始成一部《杜诗》,而此篇(指《偶题》,注)乃其(指《杜诗》,注)自序也。”
我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开篇第一回便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一如鸿儒巨孽杜甫、曹雪芹尚且为写文章感慨不已,遑论我辈?
余生不才。但是,或许由于码了大半辈子汉字的缘故罢,所以很多人见面都喜欢称我为“文化人”或者“文人”;大概又因为我专职为著名家电企业新飞电器公司几任掌门人写过20多年文章并正式出版了一部纪实性文学专著《广告到底》的原因,一些朋友甚至还拿“御用文人”的称谓同我开玩笑。为此,我曾专门写过一篇《“御用文人”的“门外经”》的文章,用以说明中华文化汗牛充栋,博大精深,而余生孤陋寡闻,学浅才疏,实在不敢受用,并以“如果硬要将我划入‘文人’行列的话,那么,我充其量只不过是‘文人’中间的大老粗,大老粗中间的‘文人’而已”这样一句话,对余生忝列文人作出了严格界定。孰料文章在网上和博客中发表之后,又有人夸我“真不愧是写文章的”云云。
名不副实,受之有愧。这绝不是谦辞。“立德”、“立功”、“立言”,乃人生之大境界。余生功德未满,岂敢“立言”?再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三国·曹丕语),即使学富五车的文章大家还有捉襟见肘之时,何况我等寒门子弟?
世上许多事情,不仔细琢磨也许不以为然;倘若较起真来,还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譬若何谓文章?可谓“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也许有人会搬出权威辞书的解释进行回应:“文章者,乃独立成篇的文字也”。那么,倘若再问“何谓文字”?肯定有人还会“傻眼儿”。所以,看似简单的学问,要想务求甚解,弄出个子丑寅卯,真正搞个水落石出来,其实并不那么简单。为此,我便对“文章”一词产生了刨根问底的浓厚兴趣。
不错,独立成篇的文字叫文章。因此,要了解文章的真实内涵,真正学会写文章,就必须首先了解文章组成的基本要素。就好比一部机器,有许多零件组装而成。只有首先了解和把握了各个零部件的性能和功用,才能组装成一部完整的机器去使用。一篇文章也是这样,它是由一些基本要素或零件组装而成;不了解文章的基本要素和各个零部件的性能和功用,就组装不成一篇华美的文章。
按照传统文章学的理论,主题、材料、结构和语言是文章的“四大要素”。我不否定传统,更不反对传统,但我以为要直接从文章的“四大要素”入手研究文章还很不够,起码可以说这样做还很“不到位”或者“不到家”;若要再问文章的“四大要素”各由什么成分组成,肯定还会有人傻掉。所以,窃以为研究文章还是要首先从文章的基础元素即文字出发进行研究,这样才比较符合文章的真实内涵、客观实际和内在规律,才能提纲挈领,找到“抓手”,打牢基础。
《现代汉语词典》对“文字”的解释有三个义项,一是“记录语言的符号,如汉字、拉丁字母等”;二是“语言的书面形式,如汉文、英文等”;三是“文章(多指形式方面)……”
《辞海》对文字的解释有两个义项,一是“记录和传达语言的书写符号,扩大语言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交际功用的文化工具……”;二是指“文章”……
其实,“文字”一词在古代汉语中原本是两个词汇,即“文”与“字”。
先说“文”字。“文”字的本义,原指各色交错的纹理。《易·系辞下》云:“物相杂,故曰文。”《礼记·乐记》称:“五色成文而不乱。”《说文解字》称:“文,错画也,象交叉”,等等,这些均指“文”的本义。在本义的基础上,“文”字又有若干引申义。其一,是指包括语言文字在内的各种象征符号,进而又具象为文物典籍、礼乐制度等。《尚书·序》所载伏曦画八卦,造书契,“由是文籍生焉”;《论语·子罕》所载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便是实例。其二,由伦理之说又导出彩画、装饰、人为修养之义,如《尚书·舜典》疏曰“经纬天地曰文”,《论语·雍也》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也”等,指的都是这个义项。其三,在前两个义项的基础上,还导出美、善、德、行之义,这便是《礼记·乐记》所谓“礼减两进,以进为文”,郑玄注曰“文犹美也,善也”,《尚书·大禹谟》所谓“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等,指的都是“文”字的这个引申义。
再说“字”字。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序》云:“皇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háng 野兽经过后留下的痕迹,注)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就是说,黄帝的史官仓颉看见鸟兽留下的脚印痕迹,明白可以用形来区分事理,于是便开始创造文字。许慎进一步解释说:“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孽乳而浸多也,著之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据此,许慎在《说文》中为“字”字的解释是:“字,乳也。从子,在宀下”。意思是说,“字”字的本义是在屋内生育哺乳孩子,是一个会意字。至于人之先有名而后取“字”,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的事情。按中国古老的习惯,社会上凡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仅有名有姓,而且还有字。从文字衍化留下来的信息推测,男子成年礼仪的原始古义,很可能就是聚集亲友隆重地举行一次“字”的仪式,也就是说男子除了加冠之外,还要表演一番假作生子和哺乳的仪礼活动,用以表示这个男人可以成婚、能够繁衍后代,“有为人父之道”了。所以,先秦铭器中《余义钟》中就有“字父”之称。当时人的名字中已有诸如牛、犁、耕的字样,说明牛耕在春秋末期已是社会上引人关注的普遍现象。于是,春秋末期,与牛耕有关的记载就出现了。孔子的弟子冉耕字伯牛,司马耕字子牛(均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注),司马犁字牛(见《论语·颜渊篇》注)。
孔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又说:“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古代圣人取法天地之间的物象创造出八卦符号,而文字就是在八卦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八卦符号常被后世视为文字之始,宋代学者赵汝谋《周易辑闻》说:“伏羲之卦,盖文字之祖,象数之宗,理之寓而辞之所由出也。仓颉作字皆离合卦画而成文,则字实祖于卦也。夫理无形也,形于辞则有画,故圣人立象数以形之尽之耳。”黄寿祺先生也指出:“盖《易》之有卦画,肇起文明,昔人以为名教之始,实亦文字与绘画之初祖。”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八卦和文字的产生是古代圣人“观象于天”、“观法于地”和“视鸟兽之文”的结果,即从宇宙万物的存在形质、运动发展规律中获得启示而创造的。创造过程中,不仅有对一事一物的具体关照,还有对性质不同事物之间差异以及它们之间共同规律的认识,更有对宇宙总体及其本质的考察。许慎的说法来源于《周易·系辞下》:“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现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汉文字的创造无不体现了《周易》这种“意象”思维模式。汉文字的构成有所谓“六书”之说,许慎《说文解字·序》论道:“……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搞,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字,令、长是也……”创造文字的意象思维蕴含了古人对天人关系的哲学思考,这也是文字可以升华为艺术的主要原因。
我不是文字学家,上述所谈也无多少新意。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经据典转述名家经论,其意不在传授有关文字起源和汉字创造方法的知识,更不是为了装潢门面,故作渊博,而是从文字的起源和创造方法中自然感悟到了汉字的无穷奥妙,进而又从汉字的无穷奥妙联想到写文章“炼字”的极端重要性。
文章是由独立成篇的文字构成的,文字是组成文章的基本元素和零部件。因此,炼字是学习写文章的基本功,要学会写文章就必须首先从学习炼字开始起步,真正懂得每一个汉字的真实内涵。只有这样,才能打牢文章的基础。
现代哲学家、美学家、诗人宗白华说:“中国最早的文字就具有美的性质。”鲁迅先生在《汉文学纲要》中也精辟地论述了文字的审美价值,他说:“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汉字的审美价值充分体现在汉字形、音、义三位一体的特点之中。
古人的诗文之所以写得好,无不重视炼字。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众所周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是唐宋八大家王安石的名篇《泊船瓜洲》的诗句。据传,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便是由最初的“到”字所改,真可谓一字之改,尽得风流。贾岛“推敲”的故事就更是尽人皆知了。至于古人炼字的方法和技巧更是多种多样,比如以虚写实或以实写虚,以动衬静或以静写动,再比如以乐衬哀或以哀衬乐等等,都是古人炼字常用的技法,恕不赘言。只要能够从中体会到为文炼字的重要性就不负作者的苦衷了。
唐朝诗人卢延让《苦吟》诗云:“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作诗如此,为文也不例外。相传那位以“推敲”而著名的苦吟诗人贾岛曾在他的《送无可上人》一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的句下加注一首小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炼字、炼句时间之久、用心之苦由此可见一斑。窃以为,为文只要从炼字、炼句着手下功夫,循序渐进,持之以恒,逐步达到诗圣杜甫追求的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界也绝非不是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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