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三哥寒山独狼

发表于-2004年12月01日 凌晨0:26评论-1条

三哥要娶媳妇了。

那天黄昏,唢呐声从阴坡对面的山坳上响起来时,三哥和社员们都还没有收工。三哥正背着一筐刚从牛圈里挖出的新鲜粪土望坡上爬,腐草的香气弥漫在他的四周。他转身朝山坳看了一眼,那随着山风时断时续飘来的唢呐声好象一缕缕烤熟的麻糖从嘴边一径往心里甜去。三哥的脸上笑意荡漾,那一筐牛粪像没了重量,伏在三哥的肩上愉快地蠕动。社员们的调笑在他耳边回旋,他都没顾得上搭理,他仿佛看见菊姐娇羞的嗔笑,那用棉纱线刮过的小脸儿一定更加娇媚。一筐牛粪刚倒下,三哥见社员们都止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向坡下走。胡子队长可着嗓门在安排明天的活儿。老三,放你三天假,好好给我侍弄个侄儿出来。末了,胡子队长朝天打着哈哈说,今天看在老三的份上大伙儿都放个早工,大家该洗的洗,该换的换,都早点到老三家来吃喜酒。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一片嘻嘻哈哈里。这时,迎亲的队伍大概已到了山湾里,没听到什么动静,只有门口汪家河的竹筒水流得哗哗响。

三哥撒着欢儿回家了。他妈今天没出工,就引着三哥的两个弟弟在家里忙乎,早把场坝和老屋的各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红彤彤的对联也贴上了。在屋顶冒出的蓝色炊烟之下,三哥家飘荡着喜庆的气氛。

老三,快洗洗,把衣服换了。母亲在灶屋里喊,那声音里满是喜气。三哥走进灶屋,见妈正在蒸饭,柴禾在灶膛里哔哔卜卜地炸响,猩红的火舌舔出灶门,满屋沁出一股包谷饭的清香。三哥想帮忙做点什么,母亲不让他插手,连声催促他去洗换。外面响起了胡子队长的粗嗓门,三哥和母亲连忙跑出来招呼。

唢呐声又远远地响起,这时场坝里已聚了不少贺喜的客人。胡子队长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支客司,会计保管被他安排到礼柜收大伙的贺礼,姑娘媳妇到厨房帮手,香火上燃起两盏煤油灯,把毛主[xi]他老人家的微笑也映得格外灿烂。

谁都不让三哥插手干活,姑娘小伙都拿他打趣,他只好去洗洗,换上一件新做的蓝咔叽布衣服和只在屁股后打了一个补巴的裤子,穿上母亲新做的千层底布鞋,又梳了下头发,人顿时精神多了。

可以看到迎亲的队伍了,打头是三哥的小弟,扛着一面蚊帐,冲锋陷阵般的跑来。后面有几台嫁妆,队里的几个小伙子使劲抖着抬杠,唢呐手和秧歌队在最后,他们中间便是穿一身红的菊姐。三哥立在场坝的最前面望着那一长溜队伍,两片厚嘴咧得很开,手脚一时竟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三哥和菊姐只见过两面,还都是在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队里的活路忙,只有在队里不评工分的晚上才有空闲。三哥早听媒人说过,菊姐本不会嫁到这悬坡陡岭的阴坡的,只因为她有个当地主的老子,虽然早被觉醒的革命群众镇压了,但其余毒仍在菊姐们身上泛滥,四周水田大坝的小伙子都不愿给自己找上个成份高的累赘,才便宜了三哥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子。三哥自有打算,这儿离媳妇家隔着几十里山路,谁也不知道那狗地主的鼻子眼睛怎么长着,又与谁没有杀父夺妻之恨,况且他老先生早已作古,谁会拿他的老鼠尾巴较真。再说,在那样的家庭,菊姐一定吃了不少苦,晓得事理,在这穷苦地方才呆得住,这就够了。三哥的父亲也过世几年了,弟弟们都还小,还有很长一截苦日子要过,她能到这里来,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三哥还在紧盯着那一团红的菊姐发愣,小弟早扛着蚊帐上了场坝,把两只帐钩紧攥在手里,一连声地问他讨红包。三哥向他挥了挥拳头,给了两毛钱,小弟才窜进人堆里去了。

嫁妆也到了,是用红油漆漆过的箱子、柜子和火盆,还有一张抽屉和几床铺盖,在场坝里摆了一刻,便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搬进三哥的新房里。那里早支了一张床,是那种雕有花牙的老床,里面填满了稻草。把嫁妆一摆,铺盖一铺,新房就不再空荡了。这时的唢呐声异常激越地响在场坝坎下。胡子队长充满激情的嗓门显得有些嘶哑,大伙忙进忙出,叫喊声此起彼伏。堂屋里摆起了两张大方桌,上面铺了一床粉红的毯子。胡子队长待一切安排好后,才指挥唢呐和秧歌队向堂屋走,人们呼啦一下子围在大门外,看新媳妇和三哥拜堂。在秧歌队的《东方红》唱过之后,胡子队长指挥二人拜堂,三哥磕头虫般左躬右躬,菊姐纹丝不动,只在脸上露出娇羞的笑意。进入洞房的号令还未结束,菊姐早一溜烟跑进了新房,屋外一阵鞭炮声响起,唢呐吹起,三哥和菊姐就正式成了一家。

三哥娶菊姐后,起初日子过得挺顺溜。三哥手把手地教会了菊姐做坡田的各种活路,二人双栖双飞,第二年就添了个崽子。要不是后来的变故,我相信,三哥和菊姐一定会像新婚对联写的那样真能白头偕老的。虽然当时三哥挺能吃,一家的口粮大多进了他的肚里。

后来听对门阳坡的人谈起,说三哥结婚那天有人看见一个斗大的火球从鹰嘴岩尖掠过,落进了汪家河。三哥家就在汪家河河沿上,那一排黑色的木板壁屋微微倾斜在那儿,昭示了它的古旧。也就有人劝他家要小心火烛,三哥和菊姐对这事特别上心,一晃过了几年,也没出什么事。接着是二丫出生,那是一个令中国农民激动不安的年份,大集体解散了,阴坡的几百亩坡田被散居在汪家河畔的各家各户瓦解瓜分了个干净,大家开始像疯子似的埋头在属于自己的责任田里辛勤劳作,因此二丫的出生就没在这个小山村荡起什么波澜,谁也没去想过这粒种子将来会落在哪儿生根发芽,三哥两口子也没有生大崽时的那份惊喜,他们把更大的热情投注到在了门口和屋后几块坡田里,那地方长出的果实与他们想证明自己的热望更贴近一些,这或许是三哥犯下的一个重大错误,但现实仿佛让他别无选择。

二丫两岁时,大崽有了五岁。日子像汪家河的水哗哗地流着,越来越甜润地滋养着三哥一家人。

山里的黄昏景色迷人,那个秋天更被我的乡亲们的丰收濡染得到了极致。小鸟饱餐了一天的美食后并不显得倦累,把林间歌舞成一片欢腾的世界,那鲜亮的鸣叫一点一点沁入人的心脾。农家屋外的鸡呀狗呀把田园情趣抒写得酣畅淋漓。西天的落日早被一叠叠山峦轻轻掩住,使那半天晚霞更显出妩媚和艳丽,白色的山崖和葱郁的山野被涂上一薄层粉红的油彩,连袅袅飘散的炊烟也时浓时淡地染上了霞光,偶尔,一缕缕满含熟土和包谷馨香的微风拂过,那炊烟便随之舞蹈成各种图案,在天幕上顽皮地涂鸦。

那个美丽的秋天黄昏注定了三哥一生运命的坎坷。那场大火不仅烧掉了他所有的家私和粮食,还带走了他的大崽。

那天三哥背着一回用包谷换来的大米,一路上总觉得心里惊惶不已,胸口像被刀剜般一阵阵隐痛,他疑心是自己前一向收秋累出了啥毛病,也没太在意,只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菊还在等他背上的大米做夜饭,一对儿女肯定早就在场坝里张望。想起妻儿的一张张可爱的脸,三哥从心里感到欣慰。自己撑这个家不易,多亏了菊姐和自己合心,日子过得还像那么回事。突然又是一阵心颤,三哥感到腿一阵阵发软。真撞了鬼了,今天是怎么回事?三哥走得更急,转眼便到了家对门的那个山坳,这个地方能看见自家屋后的山坡,此时正有一股白烟从那儿升起,他记得清早出门时母亲就在那个地方砍刺烧火粪,他想这应该是母亲的火粪点了火,这会儿也该收工了。母亲在三哥结婚后就把他们分了出来,自己带着几个娃耕种十几亩山田,三哥常见母亲背地里唉声叹气,母亲这几年老了许多,额前的皱纹一日日地深刻,还常到荒草萋萋的父亲坟头坐坐。三哥每见到此,心里就冒一丝酸楚。转过一个山湾,三哥再看时,屋后的白烟浓了许多,颜色也变得有些灰暗。三哥心里陡地一抽,他想起了阳坡人的传言,莫非真出事了,他停下脚仔细地听听,隐隐有哔哔卜卜的声响传来。他心又是一紧,撩起步子飞一般冲起来,背上的大米仿佛一下子失了重量。那火粪燃得好旺,三哥对自己的心说,他极力地镇静自己,熟悉的山路在他脚下变得异常陌生,他用眼死盯着自家的方向,渐渐地浓烟中夹杂了火星,天上的霞彩也被熏得淡了颜色,三哥身上的冷汗出了一身又出一身,一种凉气从头贯到脚,又从脚冒上头。情势在三哥心里愈来愈明晰,但他极力否认,他要尽快证明这不是真的。待他转过山梁,看见自家的木屋已被一团猩红的火光笼罩着时,他陡地失了气力,像一捆枯柴一般向地下倒去,嘴里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干嚎。

三哥被阳坡赶来救火的人发现,他已瘫软如一堆乱泥,连蠕动的气力也没有了,浑身衣裤尽湿,像一个溺水者。有人把他背回家,他几次差点从那人的背上摔下来。菊姐也几次昏了过去。火起时她正引着两岁的二丫在河里洗衣服,二丫在一滩河沙里玩耍,要不是三哥母亲惊叫,她们娘俩根本不知道这一场大祸的降临,她在捶打最后一件衣服时听到夹杂在河水冲激声中的惊叫,才扭头发现自家屋顶上已是浓烟滚滚。她扔下手里的衣服和捶衣棒,跳起身就往家跑,口里呼唤着大崽的乳名,二丫的哭叫把她叫住,她夹着二丫就往家跑,一叠声地唤大崽,那时火已经封了门,她在场坝坎下就昏过去了,她知道她犯了天大的错,她的大崽和她的一切都完了。

陆续地有人从阴坡和阳坡赶来,但都已无济于事,木板屋的很多地方早已朽毁,像一个禁不起一点折腾的垂暮老人,在欢快的黄色火焰中很快坍塌。人们站在场坝里、山坡上,眼看着火势从烈焰飞腾到偃旗息鼓,谁也想不出一点办法制止火势或抢出一点什么物件,都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这幢百年老屋化为灰烬。在黄昏掺和着焦糊气息的夕晖里,除了火声呼呼和木头的爆裂声外,人们此时更关注的便是三哥家的几口人了。

三哥的母亲呆傻地瘫坐在紧靠场坝的山坡边,她的目光呆滞。三个小孩在人堆里散着,他们的年龄都不大,但都能清楚地知道这场大火将给他们带来什么,本来就因为人多口多而缺衣少食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他们开始在心里计划今天晚上将栖身何处。远远近近的村民看见火势已减,大多都来安慰这一家人,他们自己也都带着哭腔,妇人们蹲在三哥母亲旁边给她宽心,要她多向后人看看,千万要挺住,咬牙熬过这一关。事已经出了,这是上天注定的运命,谁也没有办法挡阻。三哥母亲开始放声痛哭,抱怨天道不公,哭诉孙子的好处,撕心裂肺的号哭令在场的人都为之落泪。有人抗不住这场景的凄惶,在模糊的夜影中往回走,把同情的话语洒落一路。

三哥自打被人从山路上背回场坝,他一直处在半痴半傻的昏睡状态。在他的眼前,只有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他还不知道他的大崽也随这大火一道去了,那将对他是一个更致命的打击。他隐约感到周围人影纷杂,仿佛来到了一个梦境中的坟场。喉头一阵阵哽得特别难受,他想集中精神应对这突然而来的变化,脑子却像塞进一大堆杂乱的猪毛,刺得头皮一阵阵地生疼。他想动弹一下子,浑身却没了一点力气。刚回来时,有人拿了把椅子给他坐,这是他母亲从火中抢出的几件物品中的一件,可他没有办法在椅子上撑住自己的身子,他像一个无骨的畸童一样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四肢伸展地趴在地上。有人说,让他扯点地气才好,就没人再去动他,任由他一动不动地像死一样地睡着。他对火势的盛衰一无所知,一股烧毁一切的烈焰始终在他心里炙烧,他感到口干舌燥,眼前冒起一串一串金星,身子像失重一样在飞旋的天空坠落。他想喊叫一声,或者动一下僵硬的四肢,每次试探都没有丝毫的效果。他像一个梦魇中的人一样拼命挣扎,只有一股泪从眼角汩汩流淌,把场坝濡湿了一块。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看看自己的一对儿女,想看看菊,想看看布满皱纹的娘的那张脸,还有自己的几个未成年的弟弟。他想应该安慰他们,自己有的是力气,这房子没了,我们盖新的,盖一大幢漂漂亮亮的新房子,让母亲安享晚年,让弟弟们一个一个地娶妻生子。他想自己应该擦干眼泪,努力地镇静自己。可是他无法动弹,这一刻的清醒也渐渐消逝,他又沉入了一种朦胧的昏睡中。

菊姐的眼中没有泪,这是让众人都感到惊奇的事实。当她从昏迷中醒来后就一直紧紧地搂着她的二丫,像是怕谁又从她的怀里把女儿抢走似的。二丫也很乖,不哭也不喊,一忽儿看看燃烧的火苗,一忽儿仰脸看看妈妈的脸。她看到妈妈的眼里也有两串火在烧,她定定地瞧着妈妈,黑葡萄般的眸子里藏着很多惊惶。她挣了几下,想去找哥哥,菊姐的手没松,把二丫抱得更紧。二丫就听话地偎在菊的胸口,不哭不闹了,把一对胖胖的小手搂紧妈妈,倾听母亲急促的心跳。菊紧盯着那火,她仿佛透过那火光,看到了她的大崽在向她拼命地呼救。这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她的大崽就在她的疏忽中被火吞没了。她清楚地记得,大崽本也要随她下河洗衣的,她却安排大崽在家好好看屋。她知道大崽喜欢在楼上的那堆包谷壳叶里玩耍,玩累了就在那儿睡一会儿,这个爱玩的孩子常躲在那片壳叶里让菊找不着。菊认真地回想这火的起因,一定鸡或猫或狗从洞开的大门进屋弄翻了烤在火边椅子上的衣服引起的,而这时的大崽肯定又楼上玩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过失造成的,菊心里撕裂般地疼。可爱的大崽会永远记住是娘害死了他,是娘不让他去河里玩,是娘把二丫的衣服烘在火边。这个可怜的孩子会在天堂里瞪着一双大眼怪娘呢。菊更紧地搂着二丫,很多姑娘媳妇围在边上劝她,她一句也没听清,她很嫉恨这些人,她们都没摊上这种事,她们的唠叨更加深了自己的愧疚,是我害了孩子,我是凶手,一个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丢进火里的十恶不赦的凶手。她定定地看火,看人,无泪的眼里深藏着寒气。

天已渐渐黑下来,抢火的人们逐渐离去。原来耸着老屋的地方只留下一块平地,火还在燃,但已没有了火焰,通红的火铺满一地,在火的微光里,剩下的人都挂着满脸的悲怆。胡子队长安排本队的几个后生从自家扛来木料和门板,在火场边搭建起一个简易木板棚,将三哥一家安置进去。按本地乡风,凡失火的人家必须在火场守三天,哪儿也不能去,吃喝全由亲邻送来。大家都忙活完了,一个一个安慰几句后散了。

这时的三哥才稍稍清醒,当他得知大崽也已葬身火海,悲痛欲绝。他几次站起身扑向仍在冒着青烟的灰烬,要扒开大崽的骨骼来,都被几个弟弟死死地抱住。大家哭成一堆,恸哭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这一夜,阴阳二坡的人家都是在三哥一家的哭声中度过的,猫头鹰的叫声格外怪异,夜晚的山风中掺和进人们凄惶的叹息。

二丫在菊的怀里睡得很熟,梦中看见哥哥采了一抱艳红如火的映山红递给她。

第二天,附近的乡邻给三哥一家送来了一些粮食和衣物,在黝黑的火场四周,三哥一家坐在那里默默垂泪。三哥已从火堆里扒出了一堆烧焦了的散发出浓烈腥味的骨块,这就是他的大崽。胡子队长安排几个人为大崽合了个木匣子,把那一团骨块放在里面埋在山坡上。三哥和菊姐呼天抢地地哭嚎,大家把他们搀扶回火场。

此时秋收忙季已过,三哥家一年的收成就与大崽一道毁于一旦。胡子队长跑了几回乡政府,要回一些救济粮款,虽然不够三哥一家塞多长时间的牙缝,但他也算尽力了。捎带还给三哥家批了砍伐证,准备砍树重建新屋。

三哥经过这次打击,在木板棚里足足蹲了十来天,才又打起精神说话。在胡子队长的极力撺掇下,三哥跑了几天路接来了本队的一班年轻人从山上砍下了一大堆木料。山里的男人都会几下木匠,乒乒乓乓几天,木料都刨整得光滑滑的,一地的木屑早盖住了昔日的灰烬。立屋的日子,阴阳二坡的壮劳力没漏掉几个,都跑来帮忙。大家极力制造出欢悦的气氛,随着几声吆喝,四扇三间的木屋架子立起来了。三哥一家人忙着给帮忙的人递烟倒茶,大家都恭贺三哥新居落成,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好运程。这天的天气很好,深秋的太阳斜挂在远远的山巅之上,洒一片惬意的光热,照在刚树起的木料上,闪一片琥珀色的光。大家没吃饭,便各自散了,这是队长的意思,队长是起屋的师傅。送阳坡的人们走后,队长领着本队的几个小伙子把檩子都上了,才告别三哥一家。

又过了半个月时间,在队长和众人八伙的帮助下,三哥家新屋的下装全完成了。新屋并没直接建在老屋的旧基上,而是改变了屋向,依着山势座东朝西。三哥住在有吊脚的一间,母亲住堂屋,三个弟弟挤在另一间,总算有了容身的地方。

这一阵子的忙碌,倒让三哥和菊姐们暂时忘了丧子之痛,无日无夜地在操劳忙碌,那个小人儿的影子便无暇在他们心里抓挠。等到稍一安定下来,每一看见二丫,又开始揪心扯肺地想那大崽。三哥毕竟是个男人,有泪生生地憋回肚里,每在怔忡时便找一样事狠命地做。菊姐却不同,常常寻到大崽的坟头前一哭就是半天。时令已近严冬,菊便千针万线地缀成个小棉袄在小坟前烧了,常端几个小碗盛满大崽爱吃的东西放在坟前,絮絮叨叨地给大崽说着话儿。那一段日子,菊的眼一直肿着,如两个皮已枯萎的枣儿。有几天,菊还在那小坟头睡着了,梦里又见到了她的大崽,身个已长高了,只是还那么单薄。大崽甜甜地叫妈,直往菊怀里蹿,替菊抹眼泪。菊一下醒了,见二丫正把手放在自己脸上。菊又恸哭起来,一把把二丫搂在怀里,她的大崽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眼前只有二丫。她使劲地亲二丫,把泪涂在二丫身上。二丫也像一下省事了许多,任菊发泄着思子之痛,用那双明澈的大眼紧紧地盯着那个小坟头,晶莹的泪竟也从一个不满三岁的女童眼里滴落出来,洒在菊的身上,洒在坟前枯黄的草茎上。

日子悄无声息地流着,像三哥家门口的那条河。转眼间,农历大年又到了。在山里,这是一年中最该喜庆的时日。吊脚楼里处处溢着收获后的谷物香气,一年四季精耕细作的田野早被一层白雪覆着,那些闲暇的日子就如同爆米花一般透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大年三十这天,到处都响起鞭炮,山谷间整日都回荡着嗡嗡的声音,几乎把汪家河水的欢唱都盖住了。三哥的几个弟弟领着二丫玩得特别地兴奋,整日价在屋里疯来癫去,母亲也不去喝止。早饭是在母亲那边吃,三哥和菊都只象征性地扒了几口。晚饭安排在三哥家,菊姐忙乎了大半日,把亲戚四邻送来的东西凑了满满一桌。三哥在上席安放了一把空椅子,大家都明白这是给大崽留的位置。三哥和菊陪坐在桌上,一口饭也没吃。饭吃到半截,菊再也忍不住了,一声嚎哭从嘴里吐出来,慌慌地跑回了卧室。母亲和几个兄弟眼里也都噙了泪,谁也没心思再咽下一口饭,二丫懂事地跑到妈妈身边安慰她。

雪慢慢地化了,阴坡的雪化得比阳坡慢,但春的影子也还是无遮无掩地走近,提醒人们到了该播种的时节。

三哥家开始为春播的事发愁了。一场大火把家里所有的粮食毁于一旦,着一段的吃食除了那点救济粮外,全靠着亲戚邻居的帮凑,可该下地的种子化肥全无一点着落。三哥和菊姐合计了几天,还是决定涎着脸大伙帮一把。三哥为这事先去找了趟胡子队长。这两年集体解散了,队长已改叫组长,胡子队长也没了往日的权威。但因他平素为人热心,好帮别人个忙,大伙就都还信着他,有事没事爱找他日一歇白,大事小情他都能给你个主意。三哥把没种下地的话给他一说,他扯起亮嗓门拍着三哥的肩说,没问题,这个事情我帮你弄拢,你不好开口说的话我去说,大伙儿谁不知道你正在受着磨难,凑点种子下地不算个事。正在说着,队长女人桃姐从屋里撮了一口袋包谷出来,硬要三哥背上。三哥磨磨蹭蹭地要过秤,队长把脸一拉,把口袋放在三哥肩上,推着三哥出了门。

陆陆续续的,大家伙都给三哥家送来了该下地的种子,另外还送来很多包谷洋芋,并叮嘱三哥们要帮工吱个声,粮食差了再去背。三哥一家好感动。待人们走后,三哥借来杆秤都记下了斤两,他想着这是欠着天大的人情有朝一日都该加倍地还上。

这一年天也照应,风调雨顺,到秋收时节,三哥家吊脚楼上到处都挂满了黄灿灿的包谷提子,这当然也靠这三哥一家人的勤快,谁都是天没亮明就起来了,擦黑才回家烧火弄饭。往往是等到饭熟,二丫早已经睡熟了。三哥两口子背了无数回包谷籽卖到街上的酒厂,把欠下的肥料贷款全还了,手里还有余钱,就买回一些酒菜,挨个地请队里的人吃饭,他们还时刻记挂着欠下的人情。众人八伙见他家在翻梢,也都挺高兴,谁也没推辞,酒酣耳热之际,都要称赞一番三哥们的勤快,三哥两口子心里像灌了蜜,可着劲儿劝酒,常把客人灌得尿了裤子。胡子队长来得最勤,这屋里就时常有嘹亮的哈哈声,隔着汪家河在对面坡上也能听见。

家里有了粮,三哥再不用去操心肚皮了。第二年,菊经营的几分小菜田也惹人眼馋。三间崭新的木屋显示出一种生气。在人前人面,三哥也时常把胸脯挺起来,说话的时候也像胡子队长那样憋出股浓厚的底气。

还是要再想点挣钱的门道。

有一天晚上,在被窝里思谋了半歇的三哥转头向菊说。没有动静,菊姐早已睡去,屋里很黑,有一点熹微的星光从裱糊在窗格上的白纸上透进来。三哥怔了一刻,又推推睡在身边的菊姐。菊姐模糊地嗯了一声,翻过身又睡了。三哥半坐起身,在床头把衣服摸来披在身上,想抽袋叶子烟,但一想起要用火柴,便弃了这欲念。他揉揉眼,看窗上的白光,那光还是很弱,只能隐隐地分清窗棂格子。外面很静,禾苗拔节的声音都听得见,三哥静静地看着枕边菊姐睡的那一团黑影,脑子里走马灯般的浮起许多想法。要是有了钱,首先得给这个女人打扮打扮。这几年也真苦了她,从嫁到这个地方来,还没给她象样地做几身衣服,倒是脸上被太阳晒得更黑了。这房子虽说挺新的,比原来那歪斜的老屋强了不知多少,可真要是有了钱,就该像大屋场肖家老地主那样,那才叫排场,三个天井,全是雕梁画栋,朱漆大门外是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那屋也有个缺点,光线不好,一家人住那样的屋,如果太黑,晚上挺吓人的,白天也显得怪阴森。要多安些玻璃,要是有一天这地方能点上电灯,胩叭咔叭几声,整个院子一片光明,那才叫富实呢。

想来想去,三哥在黑夜里绽出了一朵灿烂的笑。但稍一清醒,这些花花绿绿的景致就都没有了,没钱,现在手头仅剩上回卖包谷后没用完的五毛钱。菊犟着要买块香皂,三哥嬉皮笑脸地没给。菊姐的手挺白,挺细嫩,那使常在河里搓衣服泡的。三哥闻到了被窝那股淡淡的肥皂味。菊姐是个特爱干净的女人,几件失火后别人送的破衣服,她都要浆洗得干干净净。三哥把手伸进被窝,摸到了菊姐那柔弱嫩滑的手。菊姐没动,任三哥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在被窝里肆意游走。三哥脑子里那些头绪紊乱的想法都跑走了。菊姐突地捉住了三哥的手,三哥知道她醒了,心猿意马起来,一翻身把被窝挤到了一边。

从那时起,三哥便时常盘算着怎样弄点钱。先是看上了菊姐的那块菜园,三哥从每日三餐桌上的菜蔬受了启发,那些街上人家里又没个菜园,他们的菜蔬从哪里来?未必他们餐餐都吃着白米干饭?三哥的这些疑问没对菊姐讲,他不是怕菊姐笑话他,他是想自己去从这中间找点门道,让自己的女人看看自己的能耐。于是,以后每逢赶场,他都早早地赶完二十里山路,大约在吃早饭的时辰来到街上,然后挨门挨户地偷窥他们的餐桌。晚上也要磨蹭到天黑才肯离去。这一段时间的奔忙令他非常失望,他一直没有机会偷看到小街人桌上摆了什么菜,甚至没见谁端了饭碗往嘴里扒食。他有些想不通,街上人成天不吃饭咋就熬得住?

有一天,三哥终于憋不住这疑问,把这个问题提给了见识颇广的胡子队长。不会吧,胡子队长眨巴下眼皮,用手捋两下鼻梁下浓黑的胡须。哪有人不吃五谷杂粮的,我只听说得道的高人能够辟谷,十天半月不吃东西能撑得住,那些街上人,也都是些凡夫俗子,谁能不吃饭光干事儿。要说吃得少些可能是真事,要不他们怎都比我们乡里人富实些,看那穿戴,一个个让人花眼。胡子队长发表了一阵高论,看三哥还是一幅懵懂不解的样子,便开始启发他,我们再拣个冷场去瞧瞧,我家喂的几只鸡都是隔天喂吃些包谷,兴许街上人也是隔天吃饭。

三哥于是便与队长邀约着冷场上街,这一来就解了多日的疑问。队长给三哥出了个主意,要他把菊姐菜园里的白菜葱蒜用竹篾背篓背了一些,在街上挨门挨户地问他们要不要买点。谁都摇头,终于在一家餐馆卖掉了几把葱蒜,三哥顺势把几把白菜白送给了那馆子,与队长在馆子里喝了二两酒,想问问馆子里菜都是从哪来的,又怕遭人白眼,就又悠悠哉在小街上绕圈子。到了傍晚,令三哥心明眼亮的时刻终于到了,小街的屋檐下支开了几张木桌,一些饭菜端上了桌子,大人小孩都围坐在小桌边吃饭。三哥连向胡子队长举大拇指,夸队长到底是见多识广。他们从上街蹩到下街,终于找到一处桌子最旧且吃饭的人最少的,只有老头老婆子两个人。三哥心想这种人才好打交道,也才好问些话。便紧靠着那张破木桌倒下背篓,坐在背篓身上,队长掏出尺长的叶子烟杆,也蹲在那儿吧嗒吧嗒地吸起来。两位老人颇感到些诧异。看这两个庄稼汉子都是很本份的样子,便边吃饭边攀谈起来。三哥们尽拣好听的说,老人许是很难找到这样能倾腹而谈的人,说起来也很是投机。他们说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在外跑生意,一年难得回几次家。队长不时插一两句话,把老人逗得哈哈直乐。看看天色已渐黑,三哥们才打住话头,起身往家赶,一路上三哥直蹦高,二十里山路眨眼功夫就让他们给摸完了。

回家才把白天的事给菊姐细细讲来,队长在一旁打着哈哈。三哥一阵激动,把桌上燃得正旺的煤油灯一下打翻了,忙了一阵,灯点燃了,酒菜里都洒了些煤油进去。菊姐又把菜重新炒好,三哥索性把饭桌搬到场坝里。月色很好,门口汪家河跳着一片片明亮的白光,三哥们就着月色喝酒,很有些情致。二丫也格外地兴奋,端着饭碗满场坝跑,菊姐喝不住,三哥就任她去闹。

第二天麻亮,天边才隐现一片鱼肚白,三哥就和菊姐一道在菜田里扯了一大捆葱蒜,捋下半背豌豆,在河里淘净洗清,插上杆秤,背上往街上赶。三哥早已经打听好了,街上买菜的人都在清早把家里爱吃的菜买好,逢热场买得更多,大都要预备两天的菜蔬。那一背篓菜在三哥背上像没背一样,脚走得风快。天刚亮明,三哥的背篓已经摆在街上了,他的旁边先后又有一些乡下人摆开了各色菜蔬。三哥看那都是些精于此道的老手了,便学他们那样找来一块破塑料纸,把葱蒜豌豆规规矩矩摆在脚边,把背篓倒在屁股后面坐着。三哥暗喜,这个好学,眨眼之间,我也是个行家里手了。陆续地有人来买菜了,三哥毕竟是初出道的,一遇顾客就露了馅儿,别人问他什么价,他赤着脸说不出,反问别人给什么价。起先有几个看了看摇摇头走了,看旁边那些摆菜的与人讨价还价闹得挺欢,三哥暗暗着起急来,要是这一大背没人买,大天白日背回去,就太掉底子了。贱卖贱卖,三哥横下条心。果然就有几个又过来问价,三哥要他们随便给个价,就有人蹲下身去挑拣。看他的价低,一会儿便拥上一大堆人,三哥一时慌了手脚,也没顾上去仔细地看秤算帐,只顾收着人们递给他的毛票子。等他回过神来,脚下已没剩下东西了,连那块塑料纸都不知了去向。旁边摊上的人冲他乐了一下,说,你是第一回来吧,开头都是这样。三哥陪了笑,那人又早转过头去与人拉话去了。三哥把那把毛票子一张张抻平,点了点数,脸上漾起笑,就扯开大步往家赶。肚里寻思,这早的天,只怕有人还在睡早床,而自己怀里已揣了这一叠票子,真该庆幸自己寻了个好路子,得赶紧让菊姐把这钱存起来。

菊姐也高兴,攥着那一把菜园子里长出的票子舍不得放。两口子计划把菜园子再扩大两倍,多栽一些时新蔬菜。三哥和菊姐边商量边高兴,他们好象看到一叠叠的票子往屋头飞,只要稍一踮脚,那些票子就被一张张地采在手中。

每个热场的早晨,三哥都要早早起来上街。我们这地方山大人稀,赶场是个苦差事,幸得三哥有一幅好身子,去来五十里山路,在他脚下不值个啥。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三哥的钱坛子里已积攒下千多元钱,家里的吃食也堆得到处都是,他们过上了令乡人眼馋的日子。菊姐和二丫都穿上挺光鲜的衣物,快乐的山歌声不时在汪家河畔的这幢木屋周围幸福地弥漫。

三哥和菊姐陶醉在自己编就的美景之中,他们当然不会忘记那些令他们得以重振旗鼓的乡亲。无论乡邻有个什么困难,只要他们能搭上一把手,他们都尽力去做。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他们很是苦痛的事,便是胡子队长的早逝。其实胡子队长一家都是有肺结核的病根的,队长娘生了十几个子女,存活下来结婚生子的也就是队长一个。万没想到,那么个整日价高腔大嗓的人,说倒就倒了。眼见胡子队长整个身架逐日消瘦下去,不多久就止剩下个单薄得风都能吹倒的身板了。尽管队长的父亲是个能在山上采回各种草药治痨病的好手,最终还是眼看着儿子咯血而亡。那段日子,三哥和菊姐每天都要去探望一回队长,给他带去他喜欢的吃食。他们不会忘记队长张罗过他们的婚事,失火后又是队长给他们鼓气,和三哥一道上街坐冷板凳,帮他们找到一条好路子。他们也曾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相信队长这样的好人不会轻易地死去,但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队长在经受过一番痛苦的折磨之后,手抚着儿子的头闭上了眼睛。

队长死后的那些日子,三哥仍然忙着他的生意,早早地出门,早早地归家,帮菊姐伺弄菜园。二丫已到了上学的年龄,三哥就将她送到本村的小学。三哥的心里觉得有些空,老是感到像缺了点什么,有时便到队长的坟头看看,那些新鲜的黄土、坟前的鞭炮屑都让他感到很亲切,他便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话,陪一会儿队长,然后伤感地走开。有一回,队长走进他的梦里,还是昔日的音容,他们互相亲热地搂抱,醒来却见搂在怀里的是菊姐。那一夜,他折腾了很久才懵懵懂懂地入睡。

长时间地在街上卖菜,认识了很多老主顾。三哥常能算计到谁谁今天又该来了,谁谁买菜的喜好。有的喜欢在秤上克扣一点,有的喜欢在价钱上砍下来个一分两分的。他也悟出了不少道道,常常装着老实迷糊,可心里跟门口汪家河里的水似的,透亮透亮。每回卖完菜后,他喜欢到那两个老年人门口转转,看看,常瞅着个空到他家坐坐,扯上几句白。那两个老人也挺喜欢三哥憨憨实实的模样,天长日久,倒像是成了一门亲戚,待三哥很是亲热。有时菊姐也上街,老头老太太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着她。老人有一回问起队长来,三哥把队长的早逝讲给了他们,讲到伤心处,三哥从模糊的泪眼里看见老人们都在抹泪,大家都伤心了一场,以后就再也不提起他了。可每回被老人们请到阶沿上的小木桌前吃饭时,三哥都仿佛感到胡子队长就在旁边,吧嗒着他的尺来长的草烟袋。

有一天,三哥在老人家里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一副洋腔夹杂着本地话的尾音。老人给三哥介绍,这就是他们的儿子翟顺娃。顺娃对他挺热乎,拍拍打打地称兄道弟,仿佛遇见了老熟人。三哥看顺娃的那一身行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那时的顺娃穿得很光鲜,花里胡哨的t恤压在牛仔裤里,腰上系一根白亮亮的铁皮带,卷发,修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俨然当时电影里的时髦青年。顺娃弹出一根纸烟,三哥恭恭敬敬地接了吸上。在老人家坐的时候,他们都在聆神静听顺娃嘴里喷出的故事。那些花花绿绿的世界,仿佛与这小镇不在一个天底下,令三哥向往。同时,三哥的心底又暗暗地滋生出一种不适,大概是对顺娃那种时时露出的对有钱人的仰慕和对贫穷乡下人的鄙夷有些抵触。肯定顺娃也认为自己是一个粗劣的乡下人呢,三哥心里暗想。他不会知道我家的钱坛子里还有着那么多票子的,三哥几次想打断他的话暗示自己也多少算个有钱的人,一直没找准机会。看看时候不早,想起自己早该回去了,便弃了这念头,起身告辞。顺娃倒是没在意三哥的心理,客气地叫三哥慢走,三哥却走得很快。

又隔了一天,三哥早早地背着一大背篓时新蔬菜赶到菜市场,刚把地摊摆好,就陆续有人来买这买那。现在三哥早熟了那一套,显得忙而不乱,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菜处理完了。三哥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前天在老人家里落下些不快,他就不愿往他家去了。刚到街口,却见顺娃正倒剪着双手与人在扯谈。三哥打算装作没看见一溜了之,顺娃眼尖,早已横在了三哥面前,亲热地唤着兄弟。三哥拉不开面皮,只好乖乖地随着顺娃的拖拽,一路往他家走去。

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土财主,顺娃搂着三哥的肩说。三哥不好意思地扭捏着,想挣脱他粘乎乎的挽在肩上的手,那手却无比亲近地缠绕着,一点也没松开的意思。三哥感到背在背上的背篓陡地重了许多,远比来时更加令他感到吃力,压得他将背都略略地佝偻了下去。从街口到老人家的路本不远,平常日子只需三脚两步就到了,这天却显得格外遥远,等他们走进门槛坐下时,三哥已出了一满脸的汗,面皮涨得紫红紫红。好在屋里光线不是很好,谁也没在意他的红晕的深浅。

你干了那么久的生意一定赚了不少吧?顺娃紧盯着三哥发问。赚么子钱,糊口食呗。三哥讪讪地答。在顺娃的热情面前,三哥倒不好意思显出自己的富有了。

不过也是,靠这小打小闹的生意哪门赚得到大钱?顺娃感叹道,看见外面的大老板赚钱吓死人呢,一扎扎的百元大票子,从不兴数,用尺量呢。一张一张的,那叫小费,是打发叫花子的。狗日的们,那才叫有钱。在这块地方,我们也算个人物,往那伙人中一站,就觉得自己不像个人,进出没狗子高了,咱那点钱,不抵别人的个零头。

三哥听得直点头,仿佛亲眼见了那些大老板们如何挥金如土、威凛赫赫。

诶,老三,想不想赚点大钱?顺娃似乎是不经意间淡淡地问询三哥,话语中透着一种兄弟般的关心与友爱。

嗯?你有什么路子么?

我替你想了一下,要想出人头地,钱太少就莫想。靠你每天那样辛辛苦苦地卖小菜,哪能攒下多少钱。我听我老汉说起,你是个勤快的好手,人也蛮灵醒的,就是还缺点门道。这样吧,现在赚钱要本大,我凑些钱借给你,帮你找一个真赚钱的门路,谁叫咱们是兄弟呢,你敢不敢干?

干什么?三哥挺纳闷,稀里糊涂地听顺娃给他的启发。在他的心里,渐渐蠢动起一种好奇。卖小菜不能赚钱,那干什么能赚大钱?他还没有认真地想过。他是过那种艰辛的日子惯了,现在的状况就已经让他非常满足了,他的这种成就感他自己时常能从同村人的嫉羡的目光中读出来。

你没看见街上那些卖货的吗,那才叫赚钱,生意稍微好点的,一天能挣几百块,特别是那些小百货,进价又低,销路又好,发起来真快。你想不想试试?

三哥没作声。对于这样的事,三哥以前真从没想过。不过,在有意无意间,三哥倒是感觉出了一些什么。以前的供销社,买东西都得有票,那些卖货的东西一个个都不得了,常遭他们的白眼。三哥也就没把他们当成和自己一层的人。那是比自己高出一等或者起码比自己本事要强的人。但是现在,那些尊贵的人仿佛都平和了许多,有几次他们陪过来的笑脸倒让三哥受宠若惊。街道上卖日杂百货的店铺也是越来越多,各种花色品种的货物令人眼花缭乱。但这仿佛都与三哥很远,是那种遥不可及与自己无关的东西,三哥还从没有把自己和这些联系起来,或许更多的因由是自己还没这个胆量。现在有人提起这样大胆的设想,令三哥有些猝不及防。他像被谁猛击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痴痴地怔在那儿了。

老三哪,看来你还是太嫩了点儿。现在做事就讲一个敢不敢,你没看见那些肥得像猪儿虫的都是些什么货色,那都是些胆子大的。外面传着一句话,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改革开放嘛,就是胆子放大些,裤子挂下些。要不怕丑,大胆闯,拣那些别人还没开始搞的开始,拣那些挣大钱的事搞。

我,行么?三哥抬头望着顺娃热切的目光。

么子不行,我们兄弟都不行哪个行?我包你成功,你还信不过我。在外面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我么事没见过。本来想叫我妈老汉在屋里开个铺子,回来一看,他们不行了,老木丁冬的,我又不能长蹲在屋里,没法子。不过,旁边倒是有几家人家找过我,想让我给他们借钱,我还不愿搭理。听老汉说起你是个能干人,我才放心地想让你也发一把。现在就看你敢不敢了。这样吧,你回去考虑两天,再给我个回复,要不要得。你只要承认搞,我给你借个三两千块钱没有问题。

翟老汉也在一旁连说搞得搞得,三娃你好好想想。

三哥站起身说,那我想想吧,我后天再来。就提起背篓往外走,顺娃把他送出老远。

三哥一路走一路盘算,顺着顺娃给他的思路,想得天花乱坠,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自家门口。

他推开虚掩的木门,菊没在家,肯定又到田里下包谷去了。自家的包谷今年长势又好,只可惜几场大风吹倒了不少。菊姐的能干在远近口碑很好,谁见了他们的庄稼和菜园都要竖起大拇指。二丫还没放学,母亲们也一定做田里活路去了。三哥在碗柜里找出一碗冷饭吃了,便背起竹筐到田里去帮忙。这时候,他又想起了胡子队长,要是他还在,他一定能给自己一个最好的主意。那顺娃看起来那么亲热,但三哥总感到有些不对,像水里兑上的糖精,甜是甜,总给人一种不爽口的感觉,总觉得那甜里有些古怪的内容。

远远地看见菊姐正在自家田里下包谷,她身上穿的那件红衣还是结婚时穿来的,布料很好,一直没有破过,只是在一次次的捶洗后颜色淡了许多。菊姐把这件衣服常穿在身上,三哥看着心里也很舒坦。他们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三哥就背起一筐包谷往家走,老远还能听到菊姐扳包谷时的哗啦哗啦声。

吃过夜饭,将二丫打发得睡了,三哥和菊姐也灭了煤油灯,上床睡下。菊姐显然是白天太累了,一个呵欠接一个呵欠。三哥心里有事,倒没睡意。等到他准备和菊姐商量借钱的事时,菊姐早已打起了鼾。三哥推推菊姐,她嗯了两声,还是没醒过来。三哥也就没再喊她,一个人怔怔地望着楼板动起了脑子。想来想去,脑子里尽是供销社卖货人的影子和一沓沓的票子。三哥狠命地揉揉太阳穴,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也干脆不想了,翻过身去睡觉。早晨醒来时,天还没大亮,菊姐正在三哥的身子上面忙乎着,挺娇憨的样子。天渐渐亮了,菊姐掀开被子准备起床,三哥把她拉住,让她枕着自己的肩头,把昨日上街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给她讲了,叫她帮忙拿拿主意。

菊姐静静地听三哥讲着,抚弄着三哥的茂盛的胡茬。末了,菊姐眨眨眼,要三哥自己拿主意。你是一家之主,你说行就行。菊姐说,反正我又搞不来生意。那个顺娃倒蛮够意思,他么事要追着给你借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好好想想。

就是,我也搞不清楚是个么事原因。他还说有人追着问他借钱他不干,怎么又硬要给我借钱。不过我看这生意是搞得,我们这里当道,每天几十号人赶场,我就是只挣个力资钱也要得。我还是想先搞起来试一试。菊姐说要得,那我就把厢房收拾出来,找个木匠来做个柜台,那一面板壁也要拆下来重装才行。

三哥说莫慌,我还要去和他商量才行,明天才有结果。

二人穿衣起床,二丫已有她奶奶喊起来在吃东西,准备上学。两口子又背起背篓打杵上坡下包谷去了。二丫端着饭碗追出来喊三哥,要他明天上街给她带几个本子,还有铅笔,要那种花杆的。

天还早,太阳都还没见硬。鹰嘴岩上隐隐地现一大团白光。包谷林里还有很重的露水,洒在三哥和菊姐身上,让他们感到一种沁凉在周身游走,脑子显得格外地清醒。三哥不由得也学队长样的吼了几句五句子山歌,那腔调粗犷而野性毕露,压住了门口汪家河水的欢唱,引得山谷间阵阵轰响。三哥要菊姐也唱几句,菊姐没应声,手脚麻利地扳着包谷。

又过了两天,三哥们的小店铺便开业了。顺娃讲好借给他三千块钱作本,收两分的息。这让三哥放心了些,明白顺娃也是为了赚钱。货也是由顺娃给他操持着进的,价果然比街上那些货架上的东西要便宜很多。三哥请了几个人才把第一批货搬回来,大门上和铺面上贴上红对联,挑一个热场的上午,放了几挂鞭炮,三哥的百货店一时招来了不少顾客。大家都说三哥又做了件好事,这比上街方便多了。他们把三哥的货价与街上的比,都说差不多,有的还便宜些呢。大概是为了祝贺他开业大吉,来的人都没有空手而返,或多或少地买下点东西。三哥站在场坝里招呼大家,忙着装烟倒茶。菊姐就一直站在柜台里,专门卖货,整日脸上笑得像一朵花。这一天下来,货架上就卖出了不少东西,一家人心里甜得跟灌了蜜似的。

几个月下来,三哥们又挣了些钱,眼看就要过年了,两口子商量把顺娃的那笔钱还了算了,就用赚下的钱再慢慢滚。三哥去找了顺娃两趟,他都不在,翟老头说不知道他又到哪儿倒腾什么去了,要三哥不用急,趁现在年关,多进点货卖卖。三哥一想也是,就照他的建议去做了。

又是一场大雪,鹰嘴岩被染成了一片银白,汪家河的水更黑更瘦了。三哥一家人在火坑里围着火炉烤火,菊姐正指点二丫做寒假作业。眼尖的二丫突然打了一下妈的手,低声说来人了。三哥和菊姐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皮大衣、戴着墨镜的人正迈上场坝坎,向他们走来。三哥惊呼,哎呀稀客,你几时回来的?顺娃拍打着身上的雪屑,说真难得走哇,顺手把一包糖果糕点递给菊姐。三哥的母亲和几个弟弟也迎出来,大家簇拥着顺娃进了火坑屋。

因为来了贵客,三哥的家里变得特别热闹,大家都忙进忙出。张罗好早饭,都围在一起给顺娃劝酒,欢快的笑语闹得屋后的麻雀全一翅一翅地飞远了。饭后,菊姐从屋里拿出早准备好的钱,要还给顺娃。顺娃顺手接过,又递给三哥。他说,咱们虽亲如兄弟,可亲兄弟也要明算帐,今天他又没带欠条,也不是要来讨帐的。昨天刚落屋,想和兄弟玩玩,这样就是见外了。三哥只好先将钱揣好,陪着顺娃天一句地一句地扯。看看天已过午,顺娃提起要走,三哥不让。顺娃说你这里又没个电,晚上有么好玩的,还是回去吧。三哥不好强留,就吩咐菊姐连忙弄夜饭,吃后好送顺娃回街上去。

上街前,三哥把那三千五百块钱仔细地放在内衣口袋里,他想干脆把顺娃送上街,把钱全还了,免得过年还欠着帐,心里不舒坦。他暗地对菊姐说,没准今儿晚上不回来,菊姐也叫他晚上就别往回赶了,寒天冷冻的,就在街上找个旅社睡一夜,明天早点回来。三哥应着,就找几节草绳在自己鞋上绑了,又要顺娃绑上,防滑。顺娃也照吩咐绑好,戴上墨镜,二人就朝街上走。

拢街已很晚,要在平日,早已丁点也看不见了,喜得有雪,到处都弥漫着昏暗的白光。街上早已是灯火通明,二人在街坡上立了一刻,谈些小镇上的事。进翟家门时,见翟老汉们正围着火炉看电视,屋里瓜子壳满地,渲染着一份节前的喜气。翟老汉热情地招呼三哥,问他们吃饭了没有,顺娃回说早吃过了,菊嫂子弄的饭真好吃,比外面那些馆子里弄的好吃多了。老婆子倒来热腾腾的水,让他俩洗脸洗脚。三哥连说莫客气,我歇口气就回去的,不用洗。老汉连说哪里话,这黑天半夜的,往哪走,今晚就在这歇,明早再走。三哥也没多说,就依他们的,洗脸洗脚后开始聚精会神地看电视。

顺娃也挤过来看了一歇电视,见什么解说什么,老汉朝他瞪了几回,他才悻悻地闭口。一忽儿就听见了他的鼾声。老汉又看他一眼,摇了摇头。老婆子走过来推醒他,要他累了就去睡。顺娃打了几个呵欠,望望仍看得津津有味的三哥,也盯着电视看了几分钟,怎么也看不进去,就小声地邀三哥出去玩一会儿。三哥说算了吧,这么晚了到哪去。顺娃过来使劲把他拽起来,三哥不好再说什么,就由着他把自己搀出门去。

顺娃把三哥一径往下街引,一直走到下街头上的一家门前才住脚。三哥抬头见屋里楼上楼下都没灯,不知顺娃要干什么。顺娃将两指放在口里打了很响的一声呼哨,门内响起了脚步声,顺娃走上前去敲了几下,门慢慢地开了,一根手电筒在顺娃的脸上晃了一下,把顺娃们让进了屋,门锁又吧嗒一声合上了。他们随着开门人走过两间黑屋,又爬上二楼,才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屋里非常热闹,几个人围着两张牌桌正在打麻将。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见顺娃来了,抬起头望他一眼,说,狗日的死到哪里去了,哪门回来了不跟老子报到。顺娃对三哥一笑,回说老爪你莫开黄腔,我们这不来了嘛。又有几个人朝他们望了望,都没做声,又埋头打牌去了。顺娃找了把椅子叫三哥坐下,就跑到老爪后面看牌去了。

三哥干坐着没趣,就凑拢去看人家打牌,只见有人喊吃,有人喊碰,有人喊和,就是看不出个名堂,渐渐地瞌睡也上来了,几次朝顺娃望,想早早离开这里回去睡觉。顺娃却埋头看牌,眼睛都不朝他斜一下。一会儿,有人大概是输光了钱,愤愤然地离席而去了,顺娃马上填了位子,开始吆五喝六地嚷起来。打了两盘,他朝三哥望望,见他一个人无趣地晒在那儿,就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看牌。他边打边给三哥讲里面的道道,不用两盘,就将理论灌输给了三哥。反正没事,闲得栽瞌睡,看顺娃也没有马上走的意思,三哥也就集中精神听他讲。听了顺娃的讲解,三哥觉得挺奇怪,先前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见一些花花绿绿的牌,现在倒觉得这事挺简单,。顺娃手气好,上场就连和了几个大穴,收了不少票子,上衣口袋涨得叽里鼓胀的。三哥越看越眼热,这钱来得好容易,哪像自己辛辛苦苦地从街上往屋里背货,更不用说每日天不亮就赶着上街卖菜了。顺娃兴致很高,时常要三哥帮忙摸牌打牌,眼看着三哥渐渐地熟练了。顺娃越发地张狂起来,两人先前的疲累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又赢了几盘,顺娃拍拍三哥,说要去上个厕所,要他帮忙挑几盘土,三哥不肯,顺娃塞给他一把拾元的票子,说输了算我的,赢了归你,快点,莫把我憋死了,说完就起身急急地走了。三哥迟疑了一下,坐到顺娃的位子上,开始洗牌。像有鬼似的,三哥每盘起的牌都很好,虽说手脚慢点,也很和了几盘,面前的票子越堆越厚,那三家都在埋怨牌和生手,今天要栽在三哥手里了。好不容易等来了顺娃,三哥忙让他上,把钱也全推给他,顺娃没说什么,继续上场。又打了个把钟头,大家都说手气背,不玩了。三哥和顺娃乐滋滋地回家,上床之后,顺娃又给三哥传授了很多打牌的秘诀,三哥都听得很上心。

第二天早上,三哥把带的钱还给了顺娃,抽了欠条。顺娃也没多说客气话,只要三哥有空就到他那儿玩。三哥回家后也没把跟着顺娃打牌的事告诉菊姐。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家家户户都很热闹,下午的阴坡也到处响起了鞭炮。三哥闲得无事,就到队长的坟头去看了看,把坟头上的枯草扯扯,又去看看队长的儿子,发给他五十元钱,要他过年买鞭炮放。队长女人桃很感激地留他吃夜饭,他说早吃过了。他又回家看看,还是觉得没趣,就给菊姐打声招呼,揣上些钱望街上走。

来到顺娃家,他们还在吃饭。见三哥来了,忙喊他入席。三哥连说早吃了,就坐在旁边边抹汗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播着黄宏宋丹丹的《超生游击队》,把三哥逗得嘿嘿直乐。三哥想,要是自己攒足了钱,也要带着菊姐和二丫满世界转转,什么吐鲁番海南岛都得去看看,开阔开阔眼界。

小品完了,到了新闻联播时间,三哥看就是两个播音员在讲,赶不上小品有趣,便失了兴趣。顺娃饭也吃完了,就邀三哥出去玩。仍然是往下街走,不同的是这回那门大敞着,还传出阵阵笑语。他们进门后,老爪夫妇也很热情,招呼他们坐,忙着装烟倒茶,令三哥感到很局促。在老爪给他点烟时,他把烟给衔倒了,差点把滤嘴给烧坏了。

坐了没多大一会,顺娃就要打牌,说这一向都没摸牌了,手痒得狠。老爪说你肯定是有钱在荷包里要往外蹦哟。顺娃说有本事你尽管赢,哪个龟儿子在你面前还敢耍二么。三哥见他们讲得亲热,心里也松快了许多。

牌桌子摆好了,一清打牌的角儿,连三哥才齐一桌,几个人都说这向输干了,在旁边看水还合格,要上桌子没本。起初三哥连说不打不打,顺娃又给他递了几个眼色,他才勉勉强强上桌子。在他身后围了几个人,大家七嘴八舌为他作主,加上他的火气好,眼前马上就堆起了厚厚一叠票子。他心里一点也不虚了,象模象样地打起来。老爪和顺娃连一根直一根地给他扔烟,他便在这腾腾烟雾中体味着一种陌生而又有趣的刺激。等到他渐渐感觉到有些疲累时,天已快亮了,外面隐隐现出灰白。他们继续奋战,一直打到大天四亮。老爪和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牌角输得一塌糊涂,老爪伸个懒腰说今天累了,睡觉休息休息,晚上继续上班。并特地对三哥笑笑,问他晚上来不来。顺娃答应来,今天就别回去了,几弟兄好好玩玩。三哥也点点头。

两人东倒西歪地回到顺娃家,翟老汉和老婆子都起来了。老头子问三哥你也去打牌去了么,三哥不好答,朝顺娃望望。顺娃说你老年人莫管得宽。老汉望着三哥说,那不是个好艺,不学为好。三哥点点头,对顺娃说我回去了,过几天再来。顺娃说说好今天不走的,哪门又变卦。三哥说还是该回去看看,免得你嫂子多话。顺娃也没强留,就叫三哥慢走,也不送他,径自去睡觉去了。

三哥爬上街坡,把荷包里的钱掏出来一盘点,把他吓了一跳。就这一晚上,他的钱就多出了八百多元,像变戏法似的。他怕不是真的,又仔细地清点了几遍。千真万确,硬是多出了八百三十元,也就是说,这一晚上,他就赢了这么多钱,真比拣钱还容易。他一高兴,劲头一下子就上来了,先前的疲累跑得无影无踪,几乎是连跑带跳,他一眨眼就到了自家的门前。

菊姐和母亲正忙着置办过年的各种吃食,二丫和几个叔叔在屋里打闹。三哥帮忙推了几圈磨,倦意上来了,就说走累了,想去歇歇,倒在铺上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菊姐埋怨说怎么睡得像个死猪,吃饭都叫不起来。三哥见菊姐脸上带着些愠怒,就想方设法地逗他们笑,把电视里的那小品装模作样地给他们学一遍,还真把菊姐逗得抿嘴直乐。

晚上上床后,菊姐问他身上带那么多钱干什么。三哥一摸荷包,早已是空空如也。三哥说白天真是睡死了,钱哪时被你搜走了都不知道。菊姐又问他拿那么多钱是什么意思,三哥说多揣点钱腰杆才直,说话也才有气魄。菊姐揪了三哥一爪,没再搭理他。三哥又低声下气地哄她。

年前的几天,三哥又上街去了几趟,每次都为自己找到足够的理由,不是家里缺点这就是还要去买点那,总是晚去早归。母亲们只道他和那顺娃关系好,要找些借口跑去玩,菊姐却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是经过了第一次,三哥也学乖了,尽量把钱的数目处理得天衣无缝,天公作美,他每次都是赢家,几天功夫又赢了一千多元。他把那些钱都藏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免得菊姐见了又生疑虑。

热热闹闹地过完大年,正月初一是拜丈人的日子,菊姐的父母早没在了,两口子商量今年得给队长家和顺娃家拜年。队长家自然是菊姐去合适,顺娃家就由三哥去了。菊姐要三哥把二丫也带上,三哥不肯,说那不是明摆着要去讨打发钱的么,菊姐一想也是,就把二丫带到队长家拜年。三哥早早地洗漱干净,初一一早就背着猪蹄子往顺娃家赶,他的心比他的腿更快,早飞到牌桌上了。

三哥已成了熟客,到顺娃家打了个照面,见顺娃不在,便径直往老爪家去。屋里早已支开了两桌,看的人比打的人还多。他先去看了歇水,见他们一个个都财大气初,别着一扎扎的票子,输赢也比以往大了许多,透着一种豪爽的霸气。三哥感到这样才更够刺激。他临走时也把原来赢的钱都别在荷包里,准备痛痛快快地过把瘾。一会儿有人被叫走了,他急忙抢占了个位子,精神振奋地打起来。开头几把手气很好,他感觉今天非大赢一把不可。渐渐地就不行了,牌来得一点也不顺,起牌也是杂乱无章。眼看荷包里的钱哗哗往外流,三哥额上沁出了汗,变得慌乱起来,有几次都抽错了牌,打得背后看的人都扼腕叹息。三哥偏不服输,天还未黑尽,他荷包里的票子就所剩无几了。他不敢恋战,借口上厕所逃了出来。

在顺娃家吃过夜饭后,他们又结伴来到老爪家,刚才顺娃给他打了一阵气,又借给他一千元,要他搏一搏。大凡打牌都有个输赢的,常胜将军还有谁和你玩,三哥也想得开了。他相信自己的运气,他要把输的钱全赶回来,还要再赢一些钱,好风风光光地回家。

火气还是不行,有时起几盘好牌,也总是打不和。三哥像一只急红了眼的兔子,也开始在牌桌上日妈捣娘的骂起来。还没打到天亮,一千元钱又只剩下百来元了。三哥欲哭无泪,感到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有人劝他歇歇火,他才就坡下驴,在屋角的床上躺下,脑子里尽是飞旋的麻将牌。

这一夜顺娃也输了。两个人怏怏地从老爪家往外走时,老爪阴笑着说他俩硬像一对没长卵子的病狗子,一点阳气都没有了。三哥真想冲上去把他狠狠地揍一顿,顺娃也说老爪你莫张狂,下回让你输得流尿。

三哥在顺娃家又睡了一天,每餐饭都吃得很少。他还想去赌一把,问顺娃借钱。顺娃要他歇几天火再说,他说他手头钱也不多了,过几天让三哥多带点本钱,再去大搞一回。三哥只好罢休,心中甚是不甘地回家了。

许是从三哥疲惫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菊姐追问他在街上都干了些什么。三哥说玩呗,未必正月三朝我还给他家下苦力作长工么。菊姐脸色也立马垮下来,玩就要正经玩,莫学些败家子艺。三哥心里有火,还是忍住了没发作出来,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怎样把输的钱赶回来。

正月间田土都被雪盖着,也没什么农活。三哥终是坐不住,从钱罐子里取了两千块钱就跑上街去了。一路上他脑子直发胀,仿佛间那钱迅速地变多、增厚。他甚至想象出自己那种赢钱后挥斥方遒的模样,也该像老爪样痛痛快快地笑骂几声,那才叫爽,那才叫刺激。

顺娃见了他很高兴,问他带了多少钱,他说带了两千,顺娃就把手伸出来,三哥明白这是要他还钱,就向顺娃望一眼。顺娃缩回手,淡淡地说,那你就留着派大用场,不过,我这手头也紧,莫怪兄弟不讲情分。三哥掏出一千元递给顺娃,顺娃又不接了,要他做本。两人饭都没吃,就去找老爪。

三哥开头赢了些,他很高兴,眼看自己的梦想要变为真的了,他要趁势大捞一把。三天过后,他的荷包稀哩糊涂又空了,老爪见他输得太凶,又借给他五百元要他再赶赶,没成想,像扔进了死水潭,没听到个响声就没有了。三哥感到了一种彻底的绝望。这几天打牌为了争分夺秒,桌子上没缺过人,都是轮换上场,三哥为了自己的梦,只在中间下去倒过几个钟头的瞌睡,饿了就叫老爪老婆烧几个洋芋拿来,到钱输完时,三哥已熬得两眼血红,没了人样。他的脑子里一团空白,变得麻木起来。也没和谁打招呼,他就踉跄着回家了。

菊姐没在家,他倒头就睡。梦中仍是在打牌,他赢得一塌糊涂,老爪那儿牌场上的钱全被他赢光了,正在张张狂狂之际,他被发怒的老爪一棒打在腰杆上,把他给疼醒了。眼前是菊姐那张被怒火烧得扭曲的脸。

你是搞么子去了的,一走就是几天不归家,回来又一睡就是一天,我问你,那两千块钱你弄到哪里去了?

什么两千块钱?三哥也怒目相向,他瞌睡还没睡好,一副恼火的样子。

那钱少了两千,不是你拿的是哪个拿的?是不是打牌去了的,把钱还给我。

哦,你说的是那个钱。顺娃借去了,他说以后帮我弄点便宜货,要我先把钱给他周转一下。

你骗鬼,他会倒转过来问你借钱?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输了?菊姐挨着三哥坐下,语气和缓了一些。

三哥低下了头,但他还是不敢向菊姐承认自己把那些钱都输了。两千块钱,卖小菜要多久才能攒下这么多钱,就是开铺子也不容易挣哪。三哥知道菊姐对那钱的来之不易比他体味得更深。

菊姐从三哥的神态里已经得出了答案。她默默地长叹一口气,神情一下子变得那么沮丧,那么令人同情。

三哥看了菊姐的样子,心里更痛,只怨自己火气不正,要能赢回个几千块钱,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你是个有家室的人,千万不要学那种败家子艺,几爷子苦点累点都要得,挣钱要挣正路上来的钱。听到没得,输了的算了,再莫去打牌了。菊姐边说眼泪边从脸上滚下来,三哥看见菊姐的手在抖,他知道菊姐的清淡的言语后边控制着很深的激动。

你莫说了,我晓得。三哥也在哽咽。他心里却在发狠,老爪,你等着,老子一定要在你屋里把那些钱赢回来,还要让你们这些敢赢我的钱的人都哭,不,让你们哭都哭不出来。

又要下种种洋芋了,三哥和菊姐在坡里忙了几天,把洋芋种下了土。顺娃在其间来了几趟,三哥明知他是来要他打牌的,只叫他莫把借那一千块钱的事让菊姐知道,等忙过了这一阵一定好好陪他们玩玩。顺娃最后一次来时有些恼火,说三哥骗了他。但在菊姐的面前却很乖巧,尽找些好听的说,菊姐本来懒得惹他,倒常常被他逗得抿嘴笑。

到三哥家买货的人明显的少了,他知道这是个淡季,但还是觉得存货太少了点,就商量菊姐去进点货。菊姐一再叮嘱他莫打牌了,才不放心地让他上街去。走时三哥带了一千元钱,他一路盘算着就用这钱起本,怎么也要捞回个几千来。

还没拢街,迎面就遇见了顺娃,问起三哥身上的钱,见他只带了一千,顺娃就不满意。上街后顺娃对三哥说他这几天又讨回了几千块钱帐,要么再给三哥借两千,要玩就玩场大的,把输的钱全赶回来。说得三哥很心热,顺娃说这回还是要写个欠条,再不收利息钱了。三哥都依了他,两人又兴致勃勃地去赶赌,直到把身上所有的钱全输光了才回来。

三哥赖在顺娃家不走了,非要缠他再借钱翻本。顺娃拉下脸,再也不干了,反转过来劝他算了,手气太差,一个正月没出头,就输了几千,也该收手了。三哥寻思回去怎么交代,怎么也过不了菊姐这一关,就向顺娃诉苦。顺娃皱眉想了想,答应去给三哥赊两千块钱的货,多少又可以赚回来一些。三哥没法,也就依他,又写了张两千块钱的欠条,在顺娃家等了一天,顺娃果然给他联系了一批货,并找人给三哥背着送去,三哥和他们一道怏怏地回家了。

菊姐倒没多埋怨,虽然一走又是几天,但那么多的货让她一时高兴起来。她忙着招呼那些背力的,又张罗了中饭才打发他们走。

三哥整日地闷闷不乐,跟着菊姐忙着种包谷、栽白肋烟。菊姐也没在意,以为是这一向的田活路忙累的。

没几天,他们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有几家在他们铺子里买过东西的都说他们这回的货是怎么搞的,赶不上以往的了。他们开始没在意,说的人一多,他们也有些慌了。菊姐问三哥是在哪里进的货,三哥说都是顺娃帮忙进的。他们又细细地和陈货一比,发现大都是一些伪劣品。他们才知道上了顺娃的当,三哥就急急地跑上街去找顺娃,翟老头说顺娃早就到广州去了,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两口子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三哥把个顺娃咒了几十百把遍。可骂归骂,那些货却整日堆在那儿刺人的眼、刺人的心。可能是大家都听到些风言风语,他家的铺子也少有人光顾了。幸好他们进的副食不多,天气也还不热,霉烂的东西还少。三哥想顺娃回来就该有办法了,谁骗了鬼精鬼精的顺娃,一定没个好果子吃。

过了个把月,一天中午,顺娃领着两个打扮得跟他一样花里胡哨的大块头来了三哥家。三哥像看见救命稻草,忙着让座倒茶。顺娃摘下墨镜先开了口,老三,听我老汉说你去找过我,么样,是要给我还钱么?三哥一下吓得冒出了虚汗,忙用眼色制止顺娃,免得让菊姐知道了他欠着赌债的事。顺娃没理会,接着往下说,这个事情你也就莫瞒嫂子了,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两口子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嫂子,我给你把话挑明,免得你一直蒙在鼓里,老三在街上玩,欠了点帐,你们也该考虑还一下了,俗话说钱不交结话也要交结,今天我不是逼你们还帐,我只想问你们个话,我的那个五千块钱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给我。三哥,你也可能还记得,老爪也跟我埋怨了几次,你还欠他五百,他的钱可不像我的,在他场子上借钱历来都是一角的息,你只怕要早点打主意,那家伙也是翻脸不认人的,到时候,我想给你讲情都只怕没那么大的面子哟。

菊姐手里正端着一个茶杯,听到这里,哐当一声,玻璃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一下子怔在了那儿,艾怨地看着三哥,脸色变得苍白。三哥的头使劲地低着,恨不得钻到裤裆里去。

过了一歇,菊姐才慢慢地扶着把椅子坐下。

三哥默了一会,忽然小声地对顺娃说,顺娃,你看,上次那一批货,怎么搞的,卖不出去呢,我还没大动呢。

那批货怎么啦,卖不出货也由我给你负责么?顺娃打断三哥的絮语。

是不是质量有问题,我想找你帮忙退一下。

说得好轻巧,想退货,好抵款子么?老三,你是不是糊涂了,你那些陈货烂货,送给我陪钱搭给我我都不要。你卖不脱,你想让我给你怎么处理。顺娃的语气很强硬,渐渐地凶狠起来。说我帮你进的货质量有问题,这可不是随便乱说的话。抛开我好心好意给你帮忙不说你现在到诬我给你进了假货,你当时干什么去了,那么多人都晓得,你的货是排排场场从街上背回来的,那时你怎么不说,过了这么久,那批货你恐怕早就卖完了吧,现在,你反说货是假的,有哪个相信?你这不是明摆着想讹我吗?

顺娃一脸威压地指责着三哥,随来的那两个人眼里也射出凶光。

三哥心里窜起八丈高的火,暗暗惊呼自己上了这个狗日的当。

顺娃又拿话跟上来。老三,你要这样不仁的话,也莫怪我不义。本来看在兄弟情分上,我还没逼着讨你的帐,你要这么说,今天我也说几句丑话,你得快点想办法给我把钱还上。

菊姐一直怔在那儿,眼都不转一下,好象呆傻了一样地发痴。她被这一突来的变故打懵了,一时半刻还没醒过来。

顺娃梗着脖子将头左右摇一摇,对那两人挥挥手说,我们走。

三哥垂着手,把他们送到场坝里。他用很低的声音说,顺娃,我。顺娃打断他的话,要他还是快想办法去吧,过几天他会再来的,说完三个人就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三哥进屋,见菊姐还是呆痴地坐在那儿。他拿来扫帚,小心地把碎在地上的玻璃渣扫起来,倒在场坝坎下,这才听见菊姐爆发出一声号哭。

这一哭便如恣肆而降的山洪,一发而不可收拾。三哥怎么劝也劝不住。他母亲也来劝了一阵,菊姐的哭声稍微小了些,可眼泪还是流个不止,把两只眼哭肿成两个桃子。直到二丫放学回来,她还在抽泣。二丫乖顺地凑在她眼前,菊姐一把搂住二丫,将泪水涂抹在二丫的脸上、身上。

菊姐一直没去骂三哥,连望他一眼都没有。三哥非常沮丧,在床上一躺就是两天,菊姐默默地做着家务,也不喊三哥一声。三哥本来准备好菊姐要狠狠地骂他一顿,他也不打算和菊姐大吵大闹。可菊姐这种冷漠的态度刺得他心更疼。

过了几天,顺娃果然又来了,菊姐很热情地接待他,没露出丝毫的哀怨,仿佛他还是那个有恩于他们的大好人。这次顺娃也挺和气,问问三哥准备得怎么样了,三哥说正在想办法,顺娃也就走了。

三哥把家里所有的钱凑起来,还不足一千了,他全给老爪送去,老爪算了算,说得一千多元。三哥哭丧着脸央求,说自己已是走投无路了,再也凑不出分文来,老爪很大度地将他带的钱全收下,说余数就免了,算是交个朋友,欢迎他常来常往。三哥很感激地离开了。

以后顺娃又到过他家几次,三哥手头无钱,不好意思再见他,看他在对门坡上一冒头便躲了,到东家西家游逛,留下菊姐在家里打发他。

又过了个把月光景,三哥一家还是在这样沉闷的气氛里过着日子,二丫也仿佛省事了许多,常常想制造一些活跃,可最多能引发三哥和菊姐的苦笑。菊姐一直对三哥不冷不热,也不提起他欠帐的事,根本就懒得和他交流。三哥常常是夜不能寐,饭米难咽,转眼人就瘦下了一圈。他常常跑到胡子队长的坟头自责,一呆就是半天。

就在顺娃又来过两趟后的一天,菊姐很反常地给三哥弄了一桌好菜,还给他斟上了白酒。三哥很纳闷,紧盯着菊姐看,菊姐嗔怪地说,看什么看,使劲吃你的饭,喝你的酒。三哥埋头喝酒,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是个什么喜庆日子。

第二天是星期,二丫也没去上学,三哥和二丫正在场坝里闹得起劲,见顺娃又出现在对门坡上,三哥赶紧对二丫说爸爸出门有点事,你去跟你妈玩去。二丫听话地点点头,对三哥说你要早点回来哟,我就在场坝里等你。三哥头也没回地走了。

三哥心里挺苦,他知道总这样躲也不是个办法,这欠帐总有一天是要还的,可是现在,他没有一点能还得起这帐的希望。屋里的存货都是些废品,也没人再登他家的门买东西。卖小菜还没到时候,再说靠卖点小菜要还那么多帐真不知要等到啥时候。他思来想去没个门路。要是队长在就好了,他绝不会让三哥上这样的当。即使像三哥现在的处境,相信队长也能给他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他不知不觉又走到队长的坟头前坐下,为了方便,三哥曾很费力地在队长坟前支了一块大青石板,现在,他就坐在那青石板上,低头沉思。

还没入夏,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很有些凉意。满山的树影渐变为黛黑,有鸟在树林里低吟浅唱,呼唤着归巢的同伴。队长坟头的几株野草在风中摇曳着三哥的视线。天在不知不觉地黑下来,隐隐地能看到有几处灯光亮起,三哥拍拍青石板,慢慢地站起来,那个讨厌的瘟神早该走了吧。三哥感到肚里有些饿了,叽里咕噜的叫唤。他拖着疲累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家中挨去。

走到场坝里,他感到家里异常的冷清,推开门,屋里黑咕隆咚的。他的心一紧,菊姐和二丫都到哪儿去了?他摸到卧室里,被子仍然整整齐齐地叠在那儿。他一下慌了,擦了几根火柴,找来油灯点上,满屋子寻,没见母女俩的影子。他慌慌地跑到母亲那边询问,都说他们刚从田里回来,回来就没见人,以为他们几爷子又到队长家玩去了。三哥忙转身跑到队长家,桃和她儿子已经睡下了,三哥问菊姐是不是来过,桃说没看见,问三哥出了什么事,三哥回说没事就急急地走了。

三哥又到本队的家家户户走了一趟,劳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已经睡下了,几家还亮着油灯的也都说没见过菊姐和二丫。三哥回家时,他母亲也很着急,忙问他找到没有,三哥摇摇头。这时夜已很深了,三哥摸黑躺在床上,心像刀割一样难受,老大一会才朦胧睡去,梦里二丫和菊姐都站在场坝里,二丫欢蹦乱跳地要他过去陪着玩,菊姐的哀怨的目光中隐含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三哥朝她们母女走去,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她们身边,却显得越来越远。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三哥感到头痛欲裂。他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屋里到处查看,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看菊姐她们是到哪儿去了。

屋里的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锅里还有一些饭菜,想必是为三哥留下的。他再去看菊姐和二丫的衣服,衣柜里已经很空了,母女俩的衣服已少了很多,但菊姐那件被洗得发灰的红衣服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最上面。三哥彻底绝望了,他一下瘫坐在地上,紧搂着那件红衣,任泪水从眼眶里往外迸流。

母亲们也都起来了,看看这情形,知道菊姐和二丫已经走了,就要三哥快去到处找。三哥的手在红衣里触到了一点什么,拿出来一看,是菊姐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下的一张纸条。

我走了,你也不用找,我会带好二丫的。顺娃

已经答应不再问你讨帐。你好好珍重。

狗日的顺娃!三哥像头狮子般发出一声暴吼,跳起来操起一把畲刀就往街上跑。此刻他全明白了,一定是顺娃拐走了他的女人和女儿,他要找顺娃拼命,他要把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儿抢回来。他的眼红得充满了血,在崎岖的山路上他像一阵狂风一般地刮过去。母亲见他这样子,怕闹出大乱子,忙叫他几个弟弟跟上去,招呼好三哥。他们都追上去。

跑到顺娃家,翟老汉见三哥一副拼命的样子,忙问他出了什么事。三哥一把揪住老头子的衣领,要他交出顺娃。老头子说今儿早上已经走了,又出了什么事么。他把我媳妇我姑娘拐起走哒。三哥嘶声吼道。这时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堆人,人们唧唧喳喳地议论着。啊,这个龟儿子,哪门做这号短阳寿的事呢。老太婆顿足诅咒。三哥见他们也不知情,就松开了手,蹲在地上悲痛欲绝地哭嚎起来,他的几个弟弟把他扯起来往家走。

经过了这一场变故,三哥的精神好久都打不起来。他怕在屋里呆,整日东家西家地闲逛。开先因为他跑了媳妇,大家都劝慰他几句,渐渐地人们就有些不耐烦起来。农村里家家都有做不完的农活,谁有闲心陪他呆坐闲聊。他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只有队长女人桃是个例外,每次都很耐心地陪他说一歇话,她还记得三哥家对她是有情义的。但一个寡妇家,三哥也不愿常去,免得别人嚼舌根子。

三哥的母亲很为儿子着急,又张罗着给儿子找了几个女人,三哥都不中意,左挑右选都没菊姐好。那些人家初见三哥,都还很乐意,但一打听出三哥赌输了媳妇,也没人敢再进他家的门了。这事就这样搁下来,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三哥成了阴坡一个游手好闲的光棍。

一个暖烘烘的日子,三哥正躺在胡子队长坟前的草坪上晒太阳。蔫不拉叽的太阳像捏了一把短针,刺得三哥痒痒地舒服。恍惚之间,三哥又与胡子队长一道在坎坷崎岖的山路上轻飘飘地行走。队长的那两撇浓须显得比往日更加浓密。在踏上自家场坝坎后,三哥看见二丫飞一般地向他扑来,亲昵地在他胸前拱动,多么可爱的女儿,他的心里澎湃起一股暖流。在泪眼朦胧中,他看见了面前着一袭红衣的菊姐,她笑得一脸灿烂。三哥与菊姐静静地对视,眼里都亮起一束束火花。蓦地,一只长满了黑毛的手横在他们之间,五指令人惊恐地屈张。三哥想用手挡开,自己的手却使不上劲,想大声怒骂,连口也张不开。三哥使出浑身的劲挣扎,好不容易才睁开沉重的眼皮,手脚猛地一挣,他一下从地上弹坐起来。

面前一个人,三哥揉揉眼,才看清是常跑阴坡的邮递员。喂,老三,日子过得蛮舒服嘛,喏,这里有你一封信。邮递员从包里摸出一叠信,清出一封递给三哥,转身走了。

三哥怔怔地接下,他感到有些奇怪,这辈子还从未收到过信,谁会给他写信呢?他把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除了几行娟秀的字迹外,还有几个圆圆的黑印章,他拦腰将信撕开,却将内里的信纸也给撕破了。三哥手抖得厉害,干脆把信纸铺在大青石板上,把撕开的地方凑起来,一字一句地念信。

信的落款是启凤,这是一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名字。二丫在家的时候,谁也没有在意她的这个名字,三哥只偶尔从村小教师的嘴里听到过几次,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不清楚老师在说谁,呆了半天才恍然记起这是自己为女儿报名时起的学名。现在,女儿就用这个名字给她父亲写了一封信,三哥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信写得很短,二丫说不知父亲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她是背着母亲和继父写的。二丫已经从一所中专学校里毕业在家待业。继父是一个很老的老头,家里生活很宽裕,对她们娘俩也挺好,请三哥放心。菊姐时常抱着二丫痛哭,懂事的二丫知道她还念想着三哥,以及她曾经那般辛苦操持起的家。二丫在信里并没有很深地责怪父亲,但从信中对菊姐那种悲苦遭遇的同情中,三哥读出了女儿对自己的不满。信里二丫没留下地址,连信封上的寄信地址也只写了“内详”二字。三哥知道二丫这是不想让他去搅乱菊姐现在的安宁。三哥把信读了又读,然后躺在草坪上胡思乱想一阵,尔后又翻起身来,一遍一遍地读信。

暮色将至,三哥起身回家。他找来几张破纸,又烧了个洋芋,小心地把撕破的信纸接好。三哥整夜都没有睡好,他将信塞在枕头下,睡一阵,又爬起来点燃油灯,把已能熟背的信纸拿出来,看哪个字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他想象着给自己写信的二丫该有多大了,中专毕业,那该是个大人了。菊姐呢,眼角是不是早已爬满了皱纹。三哥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难以忍耐的疼痛。他干脆爬起来,来到场坝里,看满眼的黑暗。

人们惊奇地发现,以前游手好闲的三哥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又恢复了生机。他像年轻时一样又开始勤扒苦做起来,那些被他搁置了很久的农具又扛上了他的肩头,已有些生疏的作田功夫渐渐变得熟练而精到。他成了村里一个勤快能干的汉子了。

桃常常到他家帮工,干一些女人的精细活。三哥把所有对二丫的想念都倾注在队长儿子身上,孩子每回从初中回家,他都要详细地询问他的学习生活情况。孩子也对他产生一种依恋,两人成了莫逆之交。有人开始当着三哥开玩笑,三哥从不言声,只默然地笑笑,然后走开。

镇上又来了个农技员到阴坡扶贫,常吃住在三哥家里,三哥就向他打听致富的门道。农技员建议他打几口鱼塘,保证他的技术不出问题,那可是个赚钱的好门道。三哥说干就干,把门口的几个水坑清理出来放上鱼苗,一面继续兴些小菜卖些钱。

技术员手把手地教三哥喂养的方法,几个月过后,三哥的鱼塘里已是水满鱼肥。三哥听了桃的话,把邻近的乡亲接来不少,请大家尝尝自家鱼塘里产出的鲜鱼。大家都欣然来了,七手八脚地从鱼塘里网出一尾尾活蹦乱跳的鱼儿,齐赞技术员的好本事和三哥的好眼光。

拣一个晴好的冬日,桃邀三哥挑上两担鱼到街上去卖。三哥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路哈哈不断,把桃的脸也润得绯红绯红。那已是快过年的时候,街上买年货的人比蚂蚁还多。三哥们的鱼成了抢手货,一忽儿就卖完了。三哥硬把桃拉到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中饭,挑着两担空桶乐悠悠地回家。三哥不时按按胸前鼓囊囊的荷包,在他的坚持下,给队长的儿子选了一套挺标致的新衣。他在心力盘算,这卖鱼的钱一定要用到点子上,年货等回家计划好了再来买。到了街口,桃忽然喊住他,让他看一张布告。三哥懒得去看,他现在最心热的是兜里的钱和池里的鱼,其他事都与他关系不大。桃又扯扯他的衣角,他只得顺从地站过去。

那是一张刚贴出来的布告,有几处的糨糊还没干,下面落着州中级人民法院院长的署名。桃用手指给他看两个名字,三哥揉揉眼,那不正是顺娃和老爪的大名吗。他继续往下看,原来他二人因为故意杀人和拐卖妇女分别被判处死刑。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四周流动的人群把他们挤得东倒西歪。三哥顺势抓住桃的手,随人流向街外拥去。

桃的手满是汗水,走出街口,桃挣开被三哥紧抓着的手,匆匆地上前走了。三哥的眼紧盯着桃的背影,那眼里满是沧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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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遥远的风铃点评:

好小说,语言流畅不说,情节和对话也很精彩,欣赏!

文章评论共[1]个
tanhua-评论

唉,三哥的喜乐、悲残、苍桑人生!仿佛看到身边的人物,活脱脱的一生。好小说!at:2005年03月17日 下午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