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是个搓澡工。

02年我家浴池刚刚扩大，急需搓澡工，就写了一个告示，红纸黑字的帖在相邻村的路口旁。

第三天的早晨，我正在门口招呼着客人，看见一个微微醉，满身酒气的中年汉子在我家门口晃悠着，他看见我看到他了，就一路小跑着，特虔诚的站在我的面前，然后咧开嘴，憨憨的笑着：“你们这……这要招……招人是吧？”我打量了他一下，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他笑的就更灿烂了：“你看……看……看我行吗？”他是个老实人，我心里琢磨着，我爸正好过来了，然后我就去了一旁。

次日的清晨，天微微亮，我正在锅炉房子里烧水，听见了他的声音，很响亮的响在我的门口：“小……小老板，我来……来了……你爸说我可……可……可以。”然后就递上一支烟来，那时我也正在学着抽烟，就没有拒绝的接了过来，他还是一脸的笑容。我问：“冷吗？冷了进来暖和暖和吧！”他也没有拒绝，然后和我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他有点口吃，听的有点着急，但是我还是知道了，他叫老夏，光棍，在家排行老大。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去市里读书去了，除了一个月能回来一次，其他的时间我都在学校里，第一次回来，老夏特客气的招呼着我，在浴池里，他就大声的喊着：“今天小老板，回……回来了，今天我就……就……就不给你们搓……搓背了！”然后就在那等着我出来，我觉得很不自在，我就告诉他：“我不要搓背，你帮着别人吧！”“不……不行……，今天我……我……我什么也不干……”他憋着满身的劲，室内有些雾气，不然可以清楚的看见通红的脸，我接过话：“真的不需要了，你去忙吧，真的！”然后就这样三番五次的说着，最后他给了我一个热毛巾，我接受了。我出来换衣服的时候，还听见他在里面大声的和别人说着什么，我笑着摇摇头觉得他真的太倔了。

吃饭我们一直都在一起，我们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唯一的就是要喝半斤酒，这也是我爸答应他的一个条件，他每次喝完酒就抹一抹嘴巴，点一支烟，呼呼的叫着：“这……这辈子，我……我是个倒……倒霉人！”然后就没了下文，进到更衣室里就慢慢的睡着了。

慢慢的我就了解他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可就是太自闭，什么事也闷着，不说，连他的兄弟姐妹们也不说，那时他看上村里一个年轻的姑娘，那个姑娘对他也还不错，以为这样就成了，可是他又不愿意和父母说去提亲，结果这事就黄了，姑娘嫁人了。这事对他打击挺大的，后来随父母怎么骂，就是不结婚了，于是他也断了种。农忙的时候就端着锹四处晃悠，哪家要忙了，就凑过去帮帮忙，只要给他酒喝，只要有烟抽，只要能填饱肚子，工资不说，大方的给他多一些，吝啬的就少些，反正他也无所谓。估计他的口袋里也没有多少闲钱，但是一直还是挺乐观的，也许他觉得生活就这样。

05年冬天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在我家门口和一个年轻人动手，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也听不清，后来我爸把他们拉开了，也算就平息了，他进了更衣室里就一头埋着抽烟，什么也不做，偶尔就冒出一句：“这……这辈子，我……我是个倒……倒霉人！”我看他有点失常，就进去给了他递了一支烟，安慰他几句，他好久才抬起头，望着我眼里满是泪水，我一下子也没主了，平时那么快乐的人，怎么突然就这么伤悲了呢？他小声的哭着：“他……他……搓澡……不给……不给钱……”我安慰他：“没事的，这钱我来给，你不要伤心了。”“不……不要……我不要你……你的,我只……只……要他的……”他这回真的是憋得满脸通红，我没有让他说完，赶紧递上一支烟，他就在一旁喃喃自语：“真是……真是……倒……倒霉人……”后来我知道，他母亲现在身体不好，兄弟们需要他凑份子钱，他也知道手头紧张了。这随后的一段时间，他真的很卖命的去忙，但是话出奇的少了，也很少见到他的笑容，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给人的虔诚和憨厚，还有就是永远的一身烟草味和酒味。

06年夏天，暑假我在村头晃悠，就碰见老夏，远远的特精神的和我打着招呼，我笑了笑，习惯的递上一支烟，他告诉我，有人说他傻，赚不到钱，今年这个夏天挣了不少钱，兄弟们也没有骂他了，我看见他开心我自然心情也不差，就陪他聊了许久，那天他走的时候，感觉很开心，硬是塞给我几根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盛情难却也就接了。隔壁的瘦二婶看他走了，就跑到我面前，鄙夷的说：“他就是一傻子，一个人干别人两个人的活，还以为自己赚到了！”说完，贼兮兮的望望他，我忽然就感觉手上的几根烟特重，看着他远去的略带蹒跚的背影我有点鼻酸，瘦二婶还在那滔滔不绝的说着，我突然觉得好烦，就回屋子里去了。

冬天很快就来了，我放假回去，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好奇，进了浴池看见的是另一个人，我就跑过去问爸爸，爸爸叹了口气：“秋天农忙的时候帮人家忙，腿断了，腰也闪了，现在还在家里休养呢！”我想起他老去的母亲，然后无力的他，那一天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度过来的，心里非常的烦躁，于是我想起他常抽的那种烟，背着爸爸去买了一包，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抽了起来，很呛人，很难受，我也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

我以为我很快就忘记这个人，去年回去的时候，忽然又碰见他了，苍老了许多，不变的还是嘴里叼着一支烟，依旧特虔诚特憨厚的模样，还是远远的就招呼了起来，可是不再是小跑着了，因为他手里拿了根棍子，我赶紧走近几步，递上一支烟，他憨憨的笑着：“小……小老板……回……回来了！”我忽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猛的吸上两口烟，一下子就呛了起来，他在一旁手忙脚乱的叫着：“慢……慢一点！”我邀请他进浴池免费洗个澡，他理理杂乱的头发，不好意思的说：“不……不洗了！我……我……还要回……回去……”我硬是没有扯动他，他还是执意的回去了，尽管我看到他渴望的眼神。

后来，后来，老夏就在那个冬天死掉了，有的人说是病了，有的人说是想不开了。反正几天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了。

关于老夏就是这么几段，有时候抽起烟会偶尔想起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