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是武汉,但我生在无锡乡下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子与无锡、苏州和阳澄湖的距离几乎完全一样,那里,是母亲的娘家。生了我之后,母亲把我留在我的小舅家后,就返回了她和父亲工作的大西北,我和比我大一个多月的小表哥一起吃着小舅妈的奶水长大,直到我五六岁的时候被妈妈接到了西北,其后,又因个人原因我在无锡上过一年初中。这之后,只在2002年,带着妻子抱着孩子回去过一次。
这么多年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外企厂房,高速公路,花园别墅,把曾经幽静美丽的水乡几近颠覆,但是,我的眼前,时常浮现的却仍是它原来的模样。
一垄垄碧绿的稻苗写出一个个“田”字,青色的硭砖铺就的一米见宽的田间小路,仅仅能容得一辆自行车穿过。阳光照过去,稻田摇曳着,反馈回来绿油油的波浪。小路的两边稻田的周围,会附带着栽种一畦黄豆,每年十月上旬,黄豆还未成熟的时候,采摘下来带着外壳煮了,就是一道美味的小吃——毛豆。每家的房后,都会有一片小小的竹林,初春,竹笋开始冒尖,家家户户的餐桌上,便会多了一盘鲜嫩的烧笋,现在想来,依旧是垂涎欲滴。
阳光充足的日子,翠绿的竹叶上,总能找到几只身披七彩颜色的毛毛虫,都说越是鲜艳的外表就会有着更多的危险,若不小心被这毛毛虫的刺扎到,皮肤会又痛又痒,没有一两天的时间,断然不会见好。竹林旁,也会栽种着一些槐树或柳树,时常,会有细细长长的青蛇缠绕在这些树的枝杈上,若是遇见了,一定不能害怕,青蛇本是无毒,只要看准了,快速抓住青蛇的尾巴倒提起来,再连续的抖动几下,就会把蛇的脊椎抖散,它便会失去大半的攻击能力,然后,可以弄回家里炖一盆鲜香可口的蛇羹,或是拿到收蛇人那里换几些零花钱用用。
偶尔,会在一些隆起的丘地上看到几棵松树,总在想着,在那松树上,会不会看到松鼠?可惜的是,我从来没见到过。但是村里长辈们倒是会告诫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千万不要去动这些松鼠的主意,若是将松鼠藏在树洞或土洞里的粮食偷走,让它们无法安全的过冬,这种可爱的小动物就会选愤而自杀,而它自杀的方式也是极为特别,它们会找一个开叉的树枝,将脖子挂在上面,用类似于上吊的方式来结束自己微小的生命。
穿过竹林,必定会有一条小河,依偎着村庄缓缓流过。河边的石阶上,也必定会蹲着几个妇人,或是淘米,或是洗衣。河道里,也总会有谁家的孩子,在河水里嬉戏玩耍,或是炫耀泳技,或是潜到水底抓鱼。傍晚时分,微风吹起,沿水面向夕阳的方向望去,一轮金黄的太阳,斜斜挂在柳梢,波光粼粼的水面,将落日的倒影裁剪的断断续续,时而圆圆,时而长长。竹叶抖动,发出唰唰的声响,像是在为水里跳舞的太阳,配一曲优美的竹乐。
吃过晚饭,油灯都已点亮,夏日的夜晚开始喧闹起来。将家中类似于桌子但比桌子更长更矮的我们叫做“条”的饭桌搬出来,摆在门口的空地上,再找来生产队的鼓风机,接上电源,很强的风便吹过来,夏日的炎热,就被这风吹的无影无踪。那些穷凶极恶的蚊虫被风吹落,翻滚着爬起来,顷刻又被吹得更远。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围坐一起,像四川人一样,摆起一道道儿童龙门阵。邻居家的阿婆怀抱着啼闹的外孙,一面掏出干瘪的ru*房塞进孩子的嘴里,望着孩子因吮吸不到乳汁而涨红的小脸,吃吃地笑着,为自己童心般的恶作剧而得意开怀。我们几个小伙伴,赤着上身,只着一条短裤,围住“条”的四周,阻止着羞涩的女孩进入我们的地盘。蛙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的传了过来再传了出去,不知能延伸几千里几万里。
屋里,小舅在油灯下剥洗着白天在稻田里抓到的黄鳝和泥鳅,不时有滑不溜手的泥鳅从小舅的指缝中滑落到地上,小舅手忙脚乱的抓了回来又扔到盆中,若有人看到,嘴里便会笑笑的骂着,撒个么子,这么难搞。舅妈则拿起竹编的背篓,把早上刚刚摘回的新鲜的桑叶洒进一盘盘蚕箔(养蚕用的平底竹编器具)里,刚才似乎还在熟睡的蚕宝宝,刹那间翻滚着涌向桑叶,用整齐划一的动作,将一片桑叶整齐划一的一排排吞食,顿时满屋里就只能听到贪嘴的蚕宝宝抢食的沙沙声响。每在这个时候,舅妈总是满脸堆满欢喜,微笑着对蚕宝宝说,慢慢介切,木巴恁搭侬抢各(慢慢吃,没人和你抢的),可是,聪明的蚕宝宝自然知道,不抢,哪里还会有的吃。
一阵摩托车的油门声哄哄传来,隔壁阿婶家的二儿子下班回来,带来一个好消息,邻镇今夜又有晚场露天电影,一时间,小媳妇大姑娘尖叫一片,刚刚还赤着身守护地盘的我们,早已跑进了各自家中,换上厚底布鞋,穿上背心汗衫,跑上了去往邻镇的小路。到了邻镇放映电影的谷场,早已是人山人海,好的位置已被占据,我们这些外来的不速之客,只好爬到场边的树上远远地看着。到了那老式的放映机换片的间歇,我的目光则被树林间点点的亮光吸引,萤火虫正在这夏日的夜晚翩翩起舞。
看完电影回到家里,舅舅舅妈已经睡了,和表哥悄声的爬上阁楼,掀开蚊帐钻进去准备睡觉。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阁楼的玻璃窗,许是南方的云层更低的缘故,紧随而至的雷声仿佛就在头顶般炸响开来,雨滴瞬时就敲打起沉睡的大地。爬起来推开窗户,雨势已急切的大了,雨水顺着半圆的青色瓦片急急的流泻下去,一直流到缓缓流淌着的河水里。
清晨五点,天色已大亮,和表哥一起起床。在邻镇小学当校长的小舅已经去了放假的校园值班,舅妈也早已到地里伺候庄稼。勤快踏实的大表姐在厨房拉扯着风箱,为我们做着早饭。聪明漂亮的小表姐也拿了书本开始背诵她的英语课文。我拎了木桶,走向门前的水井。空气里,是新鲜的稻叶香味,布谷鸟在哪棵树上唱响又一天的开始,晨雾,轻柔的笼罩着整个村庄,也笼罩着村庄周围的农田。远远望去,小舅家的地头上,小舅妈正挑了两只粪桶,准备给自家的菜地施肥。弥漫的雾气,忽然就弥漫了我的双眼,这个肩上挑着担子的女人,就是小时候一直被我叫着妈妈的女人。我知道,如今,我的嘴里,或许很难再叫她一声妈妈,可是,如同我深爱着的这个村庄一样,我心深处,总会在一些不知觉的时刻,唤她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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