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是个读六年级的男孩,老师布置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朋友》,矮子就在作文里写道:我只有一个朋友,就是我奶奶。
奶奶叫圣香。名字很好听,其实也不丑,已经六十多岁了,走路风风火火,一口好白牙。好像一直是这个样子过了几十年,若是仔细想想,这是很不错的成绩,几十年一个样子,就是青春不留痕呀。人家说家宽出少年,显然对她来说不对头,那就是心里头快活?这话要细想也不对头,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孤独地过了二十年,怎么快活?那就是有相好的?这话没错,她长期有个相好,就是矮子,矮子一出生就是她带养,不离不弃至今。
胜香是水猫的老婆。水猫很能干,老早在抽水机站开那台东方红抽水机,后来当生产队长、村长,很有些红火。那时胜香就很粗,什么事都是水猫顶着,不粗白不粗,也就是让人家说俺孬,孬就孬,孬人长肉呢。
水猫五十二岁的时候死了,那时小儿子细癫还是个孩子。
生活的担子一下压了过来,圣香有点惊慌失措,原来岁月从来不停留,虽然胜香脑子不很清爽,只知道死做活做,西颠也随风吹大了。
细癫不读书,死命地玩,圣香管不着。因为没有钱,也或者因为圣香没有算计,细癫没有学手艺。西颠玩到南昌去了,让警察抓了。坐了几年,出来了继续玩。把荣花玩来了。
圣香心花怒放,那年对死鬼许下的诺言终于成了现实。
荣花西皮白肉,怪好看的。就是有些矮,还有点鲤鱼臭。这不要紧的。跟着细癫,荣花很开心,要钱有钱,不用干活,比在南昌圩里打赤脚好多了。当年生下个儿子。西颠和荣花没多大感觉,就是乐坏了、忙坏了圣香。
西颠到外面搞钱去了,过了一段时间,西颠回家,没带荣花,圣香问西颠,西颠说不要荣花了,圣香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到头来只能把细癫臭骂一顿了得。
西颠不久就到老地方吃粮了,家里没人管他的事。
圣香和矮子的故事才算开了头。
一把屎一把尿带矮子的事很难推演,那时矮子太小,没有记忆,就是在作文《我的朋友》里,矮子也不能说说奶奶是怎样带大他的,矮子只能说:没有奶奶,夜里就有猫哭,白天没有鸟叫。
族里人不经意间,矮子就有了好几岁。新年的时候,圣香带矮子到本族各家拜年的时候,大家一致称赞矮子长得机灵。圣香很自豪。是呀,带这个孙子,简直比养个儿子还要费精费力。大家问矮子像哪个,圣香就说像那个细癫。不知谁说像水猫,于是大家都醒悟过来:这个黑皮肤、矮个子、粗眉毛、忠厚眼神、脸上有俩酒窝的孩子实在像死鬼水猫。圣香高兴得眼泪往外淌,一个劲地点头:是呀,像他爷爷。或许从这时起,矮子在圣香的心中又多了一种身份。
矮子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这一点不像水猫,也不像细癫。荣花已经不被人记起。
矮子的伯父伯母在镇上开店,赚了钱,盖了楼房。圣香和矮子却在老村只建了一层毛坯的楼里住。西颠的伯父、伯母捎信来,让矮子去他们家玩,矮子和圣香都高兴。于是圣香把矮子身上的衣服换成干净的,反复地告诫矮子在伯父家要懂礼貌,要勤快,不要吃死食。矮子一一点头答应。矮子的伯母很伶当,对矮子也好,又是给吃又是给穿的。圣香看着眼里。就帮大儿子忙里忙外,心理上算是一种回报。过了几天,矮子伯母说:这么大的孩子,该做事了。就从本地珠贝老板的公司里领来了材料,要矮子和奶奶在家里做加工品。这一老一少就死命地做。当然到后来,一老一小还是回到老村去了,老的在地里刨食,小的除了上学跟老的打帮手。
读书报名的钱是伯父出。圣香就叫矮子长大要报伯父的恩。伯父是世面上人,有些人缘,找路子搞了个到太阳村读书的指标。圣香听说要把矮子弄到一百多里外的山里去读书,就舍不得,不肯放手。矮子伯父就叫上村里有地位又识字的人做母亲的思想工作。不知是因为圣香真的听进了道理还是实在没办法给孩子提供学费,就同意了。
一个老女人挑着蛇皮袋担子,牵着背着一书包杂物的矮小男孩,一路搭车、转车去了一个从没听说的山里。
圣香回来,病了一场。
某日,有人到圣香家里报喜讯:在电视里看到矮子。圣香高兴得浑身打抖,丢下功夫在家里电视机前呆了一天,真的看到了矮子,矮子瘦了,依然是不笑、不说话,圣香用手去摸矮子的脸,冰凉的,硬硬的。电视里管事的人说,学堂里缺吃的,用红薯做粮食。电视里放了切开的蒸熟的红薯。红薯冒着热气,好像从电视机里冒出来了,把圣香冲得泪眼婆娑。
圣香要大儿子去山里,大儿子不肯去。说:“党的政策这么好,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样的机会不是哪个想要就可以得到了。一趟路费,要好几十块,又何苦来?”圣香没了言辞。睡梦里依然记得那两块红薯和矮子不说不笑的景象,心里像压了只秤砣。到底在几天后赶了个大早,又是挑着副蛇皮袋担子,走着去了那个远远的山里。
圣香说,矮子看到奶奶就笑了。还说矮子学会了洗衣服,洗的衣服真干净。
过了年,圣香死活不让矮子去山里。儿子来劝,圣香断然回复:矮子读书的钱我出,屙血变金俺也不会误了矮子的书文。矮子就在村庄附近的高小上学。
小学校的老师说矮子成绩很差,作文得了零分。作文题是《妈妈,我想对你说》。矮子的作文卷上只写了:“南昌,南昌”四个字。
此后,矮子老是站在楼面上朝南望,圣香看着心里发酸,那个方向有个地方叫南昌县,圩里有户人家,有个女人叫荣花。圣香问矮子梦里看到的荣花是什么样子,矮子说模模糊糊就跟奶奶差不多。
圣香就托人打听那个女人的消息。消息有了,很确凿的是:那个女人精神有了问题,年前在县里让车撞死了。矮子伯父就唠叨赔偿费该分给这边一半。也就是说说,到底也没有派哪个去南昌县。
南昌,南昌,矮子在本子的封皮上依然是写这几个字。
矮子知道有个人叫细癫,是大伯的弟弟,奶奶说是他的爸爸,现在在南昌劳改。
劳改农场里有个被叫做“新人队”的地方,那里来了个希声气男人,在把本村一个寡妇娶去了,寡妇回来了,说是那边日子很好,要给圣香说合,让圣香也嫁到那边去。
于是矮子家里有了些热闹。伯父、伯母都来了。伯父跟奶奶好声好气地说,伯母跟奶奶态度坚决地说,意思只有一个:这般年纪了,不缺吃不缺穿,还嫁什么人?老的丢得起人,后生还丢不起人呢。圣香死活不做声,脸上不红不黑的难看得很。倒是从不言语的矮子扯着伯父说:“让奶奶嫁人吧。”圣香扯住矮子,眼吧滴水:“矮子啊,你也嫌奶奶吗?”矮子说:“奶奶孤孤单单,也该有个朋友啊。”圣香哭着说:“这么多年,矮子啊,你就是奶奶的朋友,奶奶走了,你就一个人了。”矮子说“我夜里做梦可以和奶奶在一起。”圣香就死搂着矮子,说:“奶奶不嫁,和矮子在一起。”
细颠出狱了,穿得很时新,有说有笑的。圣香把矮子扯到西颠跟前,要矮子叫爸爸,矮子怯生生的叫了爸爸。西颠好像没多大反应,也没什么话跟矮子说,就说了一句:“要听奶奶话,要攒劲读书。”几分钟的功夫,西颠就走了。
不几个月,西颠带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有车,耳朵上、脖子上、手指上都是金子。身上有很多香气。矮子很喜欢她,又有点怕她。矮子拘谨地照奶奶的吩咐叫了妈。第二天矮子对奶奶说昨夜梦到坐妈妈的车一路到了南昌。
这个梦之后在没有西颠和那个戴金子女人的消息。德安的消息传来,西颠又进去了。那个女人的香气再也不会来。
老村到汤家山的田径小路,是个十分安静的地方,一般少有人迹。偶有在地里劳作的人不免会感到孤单。但常常可以在听惯了小鸟的啁啾之后,传来窃窃私语,虽然话语内容很难听清楚,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两个亲密朋友在交谈。一个老的是女人,在问小的学堂里的事,小的就耐心地给细细陈述,遇有确实答不上的,他就坦白地说:“那我也不知道哦。”小的就问老的风啊雨啊鸟啊兽的事,老的就按自己的理解细细陈述,免不了蛇妖、狐狸精之类的传说。遇有实在说不圆泛的,也是老实地回答:“那我也不知道哦。”于是一路笑声过去。消除了地里劳作人的孤寂。他们行路很快,因为他们要赶功夫。
汤家山是刘村人的坟茔,圣香在那里开了很多荒地,种花生、芝麻、棉花之类。
在地里劳作的时候,矮子有时对圣香说:“奶奶也可以找个男朋友哦。”圣香笑了:“矮子就是我的男朋友。倒是矮子将来找了女朋友就不要奶奶了。”矮子就很认真的说:“我就要奶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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