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一本十年前的日记，在这个无聊的夏夜，感觉挺好。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间，过去的日子有滋有味地浸润出来，幻化为一片撩人伤感的天空，一些很单薄的人物在其间闪动，又悄无声息地隐褪。

忆旧是一片质地很好的滤布，将那些曾经布满阴霾的天空细细地滤清，呈现一种诗歌般的静谧与和平。我点起一支烟，用食指捻动爬满稚嫩字迹的纸页，在袅袅轻烟中，那个忘却了很久的夏夜又海市蜃楼般在眼前凸现出来……

一条曲曲弯弯的马路，从小镇伸向一个高且寒冷的地方。车轮碾过的地方在星光下隐现出两条灰色的辙印。蝉声已哑，蛙鼓已远，有虫声忽远忽近地响起。小镇的灯火落在我们身后，红红绿绿地展示妩媚，充满温情的诱惑。

你我就这样漫步在这条马路上。夜很静，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在此之前的很多黄昏和傍晚，我们也曾徜徉在这条路上，相依相偎，卿卿我我，收集路人羡妒的目光。我们爬上杜鹃火红的山坡，追逐嬉戏，折花相赠。玩累了，疯够了，便相拥而坐，看无际的夕晖一点一点地褪尽，看小镇的灯火一点一点地亮起，然后才肯伴着夜露一道下山。少不更事的我们，把这条并不宽敞的马路当成坦途，谁也没去设想等待我们的将会是怎样一个站台。

日记所记述的那个静夜终于来了。在那个闷热的下午，你炒了几碟小菜，是那种不敢恭维的手艺。为了庆祝你的厨艺展示，不沾酒的你我都喝了一点酒，然后开始一种很特殊的交流。

我们在面前摊开一叠白纸，你一句我一句地在上面写着互相攻击的言辞。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游戏，很多不愿说出口的话写起来就觉得很顺理成章。在很多令人伤心不堪之后，你很细心地画了两只分开的手，我也很大度的进行了圈批。我们长长地对望了一眼，彼此的眼里都燃起一股不甘示弱的火。末了，你很轻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点了点头。

此时夜已很深，除了街灯依然刺目地坚守属于自己的孤寂，白天喧闹的小镇少了市声，街道上只剩几只野犬还在奔突追逐。胆小的你紧依着我的手臂，街灯把我们拉成时长时短的两条黑影。抬头看天，繁星密布，微光撕扯着漆黑的天幕。

走出小镇的我们没有回头，你也悄然放开了我的手臂，我们在马路上那两条灰白的车辙上并肩而行。静听虫鸣的我们走在两条永不相交的并行线上，我咀嚼着这层并不深刻的寓意。你的那条红裙子此时变成一片暗影，在我眼里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我努力地回想杜鹃丛中那张靥笑如花的面庞，脑子里却只有那两只分开的手，异常清晰。

一钩弯月从山背后爬出，给马路上洒上一层清冷的光辉。我看见你袖了双手，脸深埋在夜色里，隐隐地闪着白光。那月却也只现了一忽儿，云便吞没了大多的星和月的脸庞，只露出一点星光抑或是月光顽强地照着远山和近路。凉气渐渐上来了，一忽儿便有雨点往我们头上和身上撒。到现在我一直想不透，夏夜的雨怎会如此温柔，带着一种煽情的恶念。微雨中的我们踟躇而行。

在一丛树影里，你停下了脚步。此时，我们离小镇已经很远了，小镇的灯火渐次消失，曾经开满杜鹃的山坡也被我们落在身后，月色晦暗，雨带着一股潮润的气息不急不徐地飘落。你仰起头，泛起一脸白光，是雨水还是泪水在你脸上肆意地爬行。我仿佛看见你的双唇在微微翕动，我心一紧，蠢动起一种欲念，但顷刻便被细织的雨丝浇熄了，眼前是两只分开的手。

回去吧，我说，那声音里透着凉气，我感到一种撕裂的快感。夜静如诗，我们走在雨里，像两片单薄的树叶。时空呆立在一侧静静地偷窥。

临别前，你从怀里掏出一只钢笔，还带着你的体温的钢笔。我犹豫了片刻，你说，毕竟我们共同走过，别说再见。我无言地收下，看你的背影淡淡消失。我无泪而泣。

十年是一个短促而漫长的过程，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那些依然鲜亮的字迹可以作证。那条马路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杜鹃也应该是岁岁繁茂。我很少再去那里，害怕孤寂的心被往事割伤。

又是一个静夜，妻儿的梦呓微微传来。烟头灼痛了我的手指，我合上日记，走到阳台上看天。

今夜无雨，月华诗一般洒满庭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