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莜琪第一次见到蓝蔼诚，在14岁六月午后。　

天空的白，是寂寥黯然的水彩。穿黑色裙子的女生，羞涩的端持着一张素净的脸，有午后清凉的风和灼烈阳光。飞鸟腾起，万千潮涌。　

高年级的一起斗欧事件。事件中的男主角蓝蔼诚，恍若受伤的狼，用眼张望周遭不断涌现的人群，脸色沉着，镇定自如。有好事者声贝捏得响亮喊，教导主任来了。人群唰的散开。争吵声，指责声，笑声混杂在燃烧的皮肤上。　

她听到男子温软的声音响起，主任，请不要将这件事通报给我父母。浸染着恳求。良久，肥胖的女主任才像下了重大决定似的，这次就算了，如有再犯，就等着记过吧。　

好戏观完，人流散去。有热烈的女生走到他身边，细声软语，怎么样，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把血止了。他始终没有出声。手腕支着腿坐在灼烫的地板上。　

男子剧烈的心跳，在九月的空气里萦绕缠绵。不远处有绿色植物开着白色花朵，芬芳香馥。她走过去摘了一株花朵，捏在手中，捏出白色的汁液涂满手指。看着女生焦灼的脸，在灼烧中由白至红，细汗淋淋。女生似是不耐烦，蓝蔼诚，你到底想怎么样，问你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你走。他说。头也不抬。　

终于，只剩下男子蹲在地上。午后璀亮阳光在背后，他在那头，她在这头。天空静蔼无声，偌大的苍穹，只剩下炭白的星火。穿梭横透的风声，白色的花朵，干净的男生，有白色衬衣般纯净的脸。　

她陪他在风声水起的夏天午后坐足整整三个小时。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对她一无所知。他令她记住的，只是一个叫蓝蔼诚的名字。　

她把这三个字，刻在课桌的背面，每天用小刀重复的描摩。心脏跳跃。　

2　

1994年7月。美利坚的鲜花，肆意绽放。胜者笑，败者泣。　

江莜琪就是在那一年，开始爱上足球。因为知道蓝蔼诚喜欢。她在每个炽热的下午逃课躲到便利店去看。里面常常是挤满了热烈的孩子。阿根廷被淘汰出局。男生们热爱的球队。他们疯狂的说粗话。热血沸腾，他们恨不得把所有不满和委屈，找一棵树挖个洞，然后全部埋葬。众多男生里，她再次看到蓝蔼诚。　

而心碎并没有完全结束。决赛中，巴乔的一粒点球，粉粹了意大利人的美梦。罗伯特巴乔，匍匐而下，神情茫然，有世界未日般的恐慌，和英雄未能战死沙场的苍凉。全场无声。十秒钟后，所有女生开始嚎啕大哭。即使不曾热爱，也会心碎。那样俊朗而沧桑的男子。　

他走到外面去，倚着路边花坛。风一吹，有叶子掉在他头上，绿色的植物，却是随风飘的宿命。她看到他哭了。如动物般呜咽。　

她递纸巾给他。坐在旁边。一切都会过去。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陪你。　

羞涩而固执的声音。却是排练很久。　

阿根廷出局太意外了，连意大利也在决赛中被淘汰。你说，就差那么一点点。要是可以重来，结果肯定不是这样。蓝蔼城诚像个执拗的孩子，不肯面对事实。　

任何结果，都不能再修改。因为它经历了过程，它不是粉笔字，擦完就没。她说。　

3　

人与人的熟稔，有时只是一个借口。而她的借口，便是足球。常常地他说，真巧，又见到你来看球。你又逃课了。哈，不是个乖学生。　

他们互相揶揄，又相互依赖。像两株相互成长的植物，懂得各自的内心，却并不显声色。她替他去图书馆抄资料，他负责帮她找所有关于罗伯特巴乔的信息。　

生活顺其自然的发展。他是她最好的姐们，她是他最好的哥们。他们约定进同一所大学。再在一起并肩作战。做天长地久的朋友。　

江莜琪，我的哥们。认识三年多。那日，他是这样对她身边的女子介绍起她。　

这是林白白。　

1997年的夏天，空气浑浊。天气预报说有一场大雨将至。餐厅的一角，蓝蔼诚目光灼灼，眉目含情。是热恋的男生固有的喜悦。　

她始终微笑。并保持这个姿势直到见面结束。她看着他们十指紧扣的步出餐厅。真的下雨了。　

她淋着雨继续朝前走。穿了一条又一条街，周围已显少有行人。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下去，索性蹲在路边的花坛上，痛哭出声。像某年的七月，自己去安慰穿白卡布衬衣的男生。只是现在，身边没有任何人。那个她以为等待，便会有结果的故事，已经错落成林白白的风景。　

4　

她仿若在一天之内被宣判死刑。只感觉冷。周身像被浸在寒潭里。宿舍女生关切问她发生什么事。唇角苍白，眼神呆滞。小耳声音响亮得唯恐天下人听不到，八成是跟蓝蔼诚分了。我早就说你们关系不寻常，我说搞地下情吃亏的是女生，你还死不承认。现在是不是他跟别的女生在一起了？怎么不说话，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　

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想安静。她说。拉过被子，蒙头装睡。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心情失落时，她会每天给自己买一株白色的花朵放在玻璃瓶里，有时是百合，有时是在公园里偷摘的广玉兰。换水，丢弃，再换新生的花朵。纯净，索淡，清香。　

抱大叠的书，埋在图书馆。对身边殷勤出没的男生不闻不问。生活就如一只上好了发条的钟，冲刺人生残余的唯一目的。没有爱情。　

蓝蔼诚揪她出来，陪我去看世界杯球赛。　

1998年世界杯，依然延续了遗憾，即使给了阿根廷卷土重来的机会，依然一败涂地。你说，他们有那么坚硬的实力，为什么就是不能夺冠。　

因为，他们自己忽略了本身的威慑力，有再多机会也是徒然。　

这个纯净明朗的男生，再一次为阿根廷掉泪。　

陪在他身边的，依然是她。林白白不喜欢足球。而蓝蔼诚并不知道，江莜琪是因为他才热爱上足球的。她可以为他，改变一切。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5　

1999年底，预言家说，世界未日来临。如果你爱谁，这一天就选择和他在一起。　

而林白白选择和蓝蔼诚分手。他找江莜琪喝酒。两个人都喝得大醉。一杯接一杯。　

为什么他要离开我。我哪点不好。我哄着她，让着她，半夜翻墙出去给她买云片糕当早点。她却告诉我，世界未日她最想在一起的人不是我。　

有泪温暖剔透的掉在她手上。她陡然就难过。她的眼泪，是在他呓语细数与林白白点滴往事时，流出来。那么优秀而纯白的林蔼诚，如若是她，断不会令他难过，不令他哭。她要所有的花，都炽热的开放，永不凋落。　

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你难过的时侯，想看球赛的时侯，我都会在你身边。你要记住。我不会离开你。她说。他把头抵在她的背上，像个脆弱的孩子，找到栖息的港湾。　

6　

世界未日不曾来临。而1999年已然远去。他的未日，从林白白那里开始持续蔓延。他买白色的花到她宿舍楼下等。大声朝她招手。从校园里招摇过市。在林白白经过的地方，亲昵的把江莜琪搂在怀里。暗窥林白白的表情。他不相信，自己不曾被林白白爱过。　

偶尔他会小心翼翼的问，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总是花大多时间来谈论林白白。　

她摇头。你快乐就好。即使你无法忘记林白白，我也不会怪你。就像我从来不曾把你忘记一样。每个人都有一个缺口，等着另外的人记住，告别，然后遗忘。　

那一年，周遭毕业骊歌响起。空气里弥漫着忧伤。每双离去的眼睛里，都烙着不舍。不论曾经熟悉或彼此怨恨过。在这个时候，都只剩眼泪和拥抱。　

他过来抱她。我们认识那么久。说真的，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她颤抖而勇敢的靠在他后背上，这是我一直不敢说出口的秘密。如果我不说，怕以后都没有机会。揪着的心执拗着，想要一个答案。　

我已经买了和你同一天去深圳的火车票。因为我想2002年的世界杯也和你在一起看。人生纵然有遗憾，但我不想错失一次又一次。　

7　

十月深圳，头顶依然有晃眼的阳光。她们在城市两端快乐穿梭。未来明确，攒钱，结婚，生两个小孩，2006年去德国看世界杯。如此简单。　

周未一起看场电影，去超市买大堆食品回来做饭，饭后牵手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十指纠缠。偶尔吵架，却是生活点缀。没有任何多出的支节来干挠。　

2002年世界杯，阿根廷出局，巴蒂哭泣。电视屏幕上日本宫墙到处飞着阿根廷人的眼泪。也许巴蒂终将带着一生遗憾终结世界杯赛场。　

没有扭转乾坤的火轮，没有点石成金的神针，没有奇迹。徒剩遗憾和全世界阿根廷球迷的忧伤。　

她打电话给已升为经理正在北京出差的蓝蔼诚。不要伤心，总有一天，你钟爱的球队，不会令你失望。苍白得像是在背台词。　

挂完电话，她整夜没睡。想起他的难过，她就如同万箭穿心。早晨起来，她直接打的去机场，她总觉得，应该在他身边。纵然现在的蓝蔼诚再也不是当年为一场输了的比赛掉泪的男生，在她看来，他依然是个脆弱的孩子。在该哭的时侯，她应该在他身边。　

抵达北京是下午四点，她照他给的地址找到住宿的酒店。401房。她没有乘电梯，从楼梯一级级上去，内心悸动。按了很久，没有人来开门。她到楼下一排沙发上等。有三两衣着笔挺的男士出入，也有情侣打情骂俏。　

大厅的时钟显示晚上八点。穿白衬衣的男子，玫瑰红裙子的女子，从门外走来。径直走向电梯口。她把自己完全隐在沙发里。然后，她拿出手机，我在家里做油焖猪手，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会尽快。照顾好自己。电话挂掉。似是迫切。　

深夜北京街头，有一个穿黑裙长发的女子，蹲在无人的马路上嚎啕痛哭。那一天距离他们相识，已经八年。　

8　

回来后，她提出分手。他执拗的要知道原因。她说，现在是我不想跟你在一起继续了。你比我更清楚知道为什么。我在阿根廷淘汰出局的第二天去过北京。我本来以为在你难过的时候，陪在你身边的该是我。可是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急促的解释。　

事实是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林白白，你连去北京出差的时间也想跟她在一起。　

她推开他。内心空洞。以为修到正果，其实，所有等待，只是一场徒劳而偷窃的短暂欢娱。过后，他依然不属于自己。　

9　

2003年5月。慕尼黑万里无云。车子一路驶到山顶。她花光所有积蓄，只为来一趟德国。曾经，他说过，要一同与她来这里观看世界杯。2006年还没有到来。那个人已不在身边。永远不会再有他们的德国之旅。　

路两旁开满白色的花，她依然是独自采摘它们，送给自己。　

2002年7月。北京。蓝蔼诚重遇林白白。他发觉这些丢失的时间里，他一直渴求寻找的依然是她。　

林白白过得不太好。皮肤在脂粉的蹂躝下，憔悴不堪。他带她去餐厅吃饭。细心的夹菜，从不问及她的伤口。她万千感慨地说起，这么多年来，你是对我最好的男生。我却不懂得珍惜。　

现在还来得及。他突然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2003年4月。林白白和蓝蔼诚结婚。他迫不及待的想把她标榜成自己的女人。　

他对江莜琪说得最多的三个字是对不起。她希望听到的三个字，他却留给了林白白。　

10　

兜转经年，她还是独自一人。送自己白色花朵。如同曾经以为阿根廷球队总有一天能夺冠。三届世界杯过去了，除了巴蒂的眼泪和遗憾，世人记住的不会更多。　

他说，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亏欠你。　

她笑，你快乐就好。下次你难过时，有人陪在你身边安慰你就好。哪怕那个人不是我，也很好。你想不起我，也没有关系。我想你就好了。　

她语无伦次。心内寂然。　

最终，她也只是与他无法共生的花。十年之后，终是相互背离。一如阿根廷每每失却的比赛，即使给予东山再起的机遇，也不能颠覆宿命的收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