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一推,门“吱呀”地开了。眼前是一排排空椅子和一架钢琴，褪色的窗帘在冷飕飕的秋风中飞动着，仿佛孤高舞者飞舞的裙摆。一切宛如五年前的重现，以至于我走向钢琴时，心想：会不会像五年前那样，一个穿黑色校服的长发女生坐在地上，背靠钢琴，脸庞埋在臂弯里，嘤嘤哭泣？

越过一排排椅子，来到钢琴前，终究没人。

我自嘲，并不是每个人无聊时都像我一样，会想起五年前的口头约定，专门跑回毕业多年的母校，见一个连名都不知道的女孩。

反正已经来了，不是吗？

我端正地坐在钢琴前，揭起琴盖。五年前的下午，还在读高二的我本想在这里弹一曲《以吻封缄》，抚慰一下枯寂的内心，终究没弹。

那天，为什么忧伤？对了，是运动会。我报了长跑，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我是那种成绩平平，性格沉闷的男生，没有什么朋友，很少被同学老师关注，当久了透明人，自己的存在和感受经常被众人忽略。这样的我自然很想被关注。如果我跑了第一，自然成了公众人物。我率先冲向终点时，全班同学都会朝我欢呼、鼓掌，当冲过终点的我弯下腰，手扶膝盖喘气时，同学们将潮水般围上来。那个最受班上男生们欢迎的漂亮活泼的女生，或许会递给我一条毛巾或一瓶水，然后由衷地说：“你真棒！”

那天和今天一样，下着霏霏细雨。跑道湿了。当时我挺紧张的。现在的我比那时淡定得多，因为现在我对很多事情不再抱有太大期望。记得跑第二圈时，脚底一滑，摔了。倒在地上那一瞬，我悲伤地闭上了眼睛。全完了。悲哀得像被暴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瘸腿的猫。忘记如何跑完剩下的路程，倒记得独自走出赛场时阴沉的天空。

我按动琴键，《以吻封缄》的旋律响起，伤感却优美，仿佛即将久别的情侣忘情相拥在飞舞的雪花中。我陶醉地闭上眼睛。五年前走出赛场时，为何想用这首曲子安慰自己？完全记不得了。

那天音乐教室的门没关，轻轻一推就开了。眼前是一排排空椅子和一架钢琴，褪色的窗帘在冷飕飕的秋风中飞动着，仿佛孤高舞者飞舞的裙摆。越过一排排椅子，来到钢琴前，一个穿黑色校服的长发女生坐在地上，背靠钢琴，脸庞埋在臂弯里，嘤嘤哭泣。

我站住，不知该怎么办，静静地看着她。她感觉到身前有人，抬起头。我和她相向而视。她长得并不算漂亮，圆脸有很多青春痘，皮肤也不白皙。但清秀的眉宇和含泪的双眸间就是有一股奇妙的力量深深触动了我。那是一种令人心疼和感动的美，一种脆弱和坚强绝妙地糅合在一起的气韵，一种独自走在冷雨飘零的午夜街头时听到松隆子的《梦的点滴》的感觉，一种从夜幕下驶过无边荒野的列车窗口望见远处农舍的温馨的小小灯火的体验。

她也静静看着我，目光由迷离变得柔和，再变得羞怯，犹如思妇见到朝思暮想的情郎。她轻轻颔首，仿佛认同我的到来。

这一刻，我无比确信：她就是我生命中的女孩，而她同样确信我就是她生命中的男孩。原来一见钟情是这样啊！

我在她身边坐下，她向旁边移动一下，为我腾出位置。我们很自然地说起话，从今日的细雨到地中海的湛蓝，从富士山的樱花到欧?亨利的结尾，从芬兰的白雪到潘帕斯的牛群。我平时和别人交流，说不到三句话便会冷场，和她交谈，却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之前可是从未谋面啊，交谈时却感觉已经相知多年。真是人生的奇迹！我心头的抑郁早已不知踪影，心胸豁然开朗；她刚才的悲容一扫而空，一脸容光焕发。此时我们不再是忧伤而孤单的少年，而是拥有整个世界的幸运儿。我们愈发相信彼此就是对方生命中的异性，也不再觉得生活是苦闷、冷漠的，而是坚信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有希望的。不觉间我们的手靠在一起。她的手羞涩地向回缩，我鼓起勇气握住她手。

“出去走走吧。”我说。

“好！”

我们携手走出音乐教室，漫步在霏霏细雨中。

“我的发型怎么样？”她轻轻靠着我，小声问。

“好看极了，好看到所有的星星只为你闪烁。”

“真这样想？”

“如果骗你，立马被闪电击中。”

“不许这样说。”

“呀，雨下大了。”

我脱下外套，当做雨伞举在我们头顶。

“你不冷吗？”她抚摸我的手。

“我还好，你呢？呀，你在哆嗦。”我连忙伸手搂她入怀。外套落在我们头上，再滑到湿漉漉的地上。我用身体为她遮雨。

“呀，快把衣服捡起来，你要淋成落汤鸡了。”

“管他什么落汤鸡!现在什么也别想，只管死死抱住我。”

我们顶着雨紧紧相拥，嘴唇急切切合拢。惟有不远处放学回家的人群的喧闹仿佛飘渺的雾霭笼罩着我们。雨无声地下个不停，我们的头发已被淋透，雨滴如同泪珠顺颊而下。

“找个避雨的地方。”我说。

“回音乐教室吗？”

“到外面的快餐店，顺便吃晚餐。”

弹完《以吻封缄》，我睁开眼，环视寂静灰暗的教室，突然觉得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窗外的风雨声是天地间惟一的动静。一股毫无诗意的孤寂涌上心头。如果五年前那晚没有产生那个想法，后来会怎样？现在会怎样？

如此轻易地遇到自己生命的另一半，是否是好事？如此轻易的缘分，真实可靠吗？这的确是个微不足道的疑虑。那天在快餐店里，我们吃完饭，我默默吮吸一口可乐，这样对她说：“我说，我们再试一次吧。如果我们是一对命中注定的恋人，终究会在一起。我们不要留联系方式，先分开一段时间，如果下次再遇到时仍然对彼此有感觉，就马上在一起，好么？”“好吧，”她干脆地说，“约个日期吧。”“五年后的今天，同样的时刻，还在音乐教室吧。那时我们已大学毕业，可以结婚了。”“那就这样。”我们走出饭店，各奔东西。此后一直没见到她。

门“吱呀”了一声。我还算淡定地看去，是风吹动了它。如果她来了，我对她还会有产生于那个遥远下午的感觉吗？五年时间，可以经历、改变好多，纷繁的世事本使我逐渐淡忘当初那种心灵在瞬间触电的感觉，甚至淡忘约定本身。若不是午觉醒来，呆滞地注视飘舞的窗帘时突然想到当初音乐教室的窗帘，从而想起那时的约定，而且等待用人单位通知的日子够空虚，我根本不会到这里。而她，是朝思暮想地等这一天，还是和我一样把它淡忘？

和她分别后，我继续着沉默的生活，在众人面前的透明度很高。起初我不时想想她，安慰下自己。后来高三了，非常忙碌，每天奋战在题海里，渐渐地不那么频繁地想她。再后来我到离家很远的大城市读大学。面对全新的环境，我和所有的大一新生一样雀跃不已，当初的约定，当初的她已被抛置脑后。

我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在那里遇到了雯。那天社团举办新生见面会，我和雯隔着长桌相向而坐。她的身材清瘦矮小，拉直的头发未触到肩膀的，面庞秀气白皙，神情淡然。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雯身上。她说：“我为大家唱一首《my　love》。”这正是我爱听的歌。于是我跟着她的歌声哼了起来。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显然听到了。突然她停下来注视着我问：“接下来怎么唱的？”我也不记得歌词，只有笑笑。她想了片刻，继续唱。后来主持会议的学姐要我唱支歌，对大家说：“他绝对会唱，刚才雯唱歌时，他一直在哼。”“是的。”雯认真地朝我点头，那姿态活像不被世俗理解的艺术家对同病相怜者表示深情的理解。

会后我向雯要了手机号和qq号。走出会场，她淡漠地向东走去，我头也不回都走向西边的宿舍。我躺在床上，握着手机，一整天都在看她的qq空间。她写了很多诗歌散文，辞藻华丽，思想深刻，基调哀怨。根据空间里的信息，我得知她在高中时和班上一个高瘦的擅长文字的男生相恋，两人逃学游玩，交换文章，对诗词……我看到她写给对方的情诗：我要以夜色为墨，挥毫在你我翩跹的蝶翼上。在高考后的暑假，他对她提了分手。她写道：这般感激！谢你教会我伪饰情感、信口戏言和彻底心碎，你有师德如此，我亦无由继续吝啬我的祝福，祝，幸福！

我看了她的空间相册：一袭纯白连衣裙，两脚并拢，双手相握放在身前，淡然的微笑掩饰不了疲惫和忧伤。我确信我心被触动。

后来社团活动中，我有意识地接近雯。农家乐时，我和她凑在台球桌前，生疏地用杆子捅球，向彼此自嘲拙劣球技；ktv里，当她唱起《my　love》，我拿起话筒和她同唱这首我听了好多遍已经背下英文歌词的歌，然后向彼此露出喜遇知音般的笑容……终于我们在一起吃晚饭。那晚社团办晚会。我带着原创诗稿，有点紧张地走到台上的话筒前。她坐在观众席中央，全神贯注地看我，神情不再淡然，类似于不被世俗理解的艺术家对同病相怜者表示坚定的支持。我迎着她的目光庄重地颔首，感到无比镇静。我念起以她为抒情对象的诗：

灿烂的阳光中初次相会

樱花树下你亭亭而立

清亮的秀发抚着双肩

衬得你的微笑如花似玉

……

朗诵很成功。一片掌声中我走下台，她朝我竖起大拇指。我朝她点头。散场后我走向她：“一下课就跑来，还好没迟到。”她说：“我也是下课赶来的。你吃饭没？”“没。你呢？”“也没。走，请你们吃饭。”她喊了几个男生，一起走向饭馆。虽然有旁人在，席间交谈不多，我仍然为能和她吃饭而欣喜。饭后借口去操场跑步，朝她宿舍方向走，和她漫步于橘黄路灯下。当时聊了什么，现在已想不清。只记得总在寻找话题，不像在音乐教室里张口就有话说。

“我去水房拿水瓶。你刚吃饭，跑步不好，早点回吧，宿舍快锁门了。”她淡淡地说。“再见。”我转过身。

一周后我单独请她吃饭，理由很落俗：她请我在先。

饭馆里相向而坐。不时说一两句，气氛有点闷。她问了我句话，我没听清，又不好意思让她重复，只好吱唔了一句。她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小声笑着自语。和她缓缓走出饭馆。我轻轻说道：“散散步吧。”“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呢。”我没再坚持。同她走进校门，想送她回宿舍，一块走了几步，她指了指附近的图书馆：“你要去那里吗？”“嗯？”我反应慢了点。“图书馆入口在左边，你去吧。”她的语气俨然和我告别。我没有坚持。“再见。”我离她而去。

后来我继续浏览她的空间，给她留言，评论她的文章。qq上也时有交流。只聊无关痛痒的话题。我面对她时总放不开，也许因为她惯有的淡漠神情。而她对我，很少表现得主动。尽管如此，我仍然放不下她，或许因为同样视文学为信仰，或许因为她眉宇间那抹淡淡的忧伤总在我心里引起温柔的涟漪。她在寒假里把我的诗作翻译成英文，发在空间里，我非常开心，给她留言：你这么欣赏我的文章，我很高兴，也很感动。她回复：没事，只是一时突发奇想，正好练习翻译，译得不好，见谅。

下学期开学不久，我从闹哄哄的食堂出来，取出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雯刚打来的。除了社团事务，她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我。我急忙打过去，关机。进入她空间，她新发了一条心情：生气了！心情乱糟糟！讨厌！我连忙回复：想开些。

从中午到晚上，我每隔一小时打给她一个电话，一直关机。发短信问她怎么回事，一直没回复。晚上熄灯后，我发了条心情：真的很想给你打电话，问你为何悲伤为何难过；真的很想倾听你的诉说，理解你的委屈你的伤；真的很想做你的避风港，尽力给你一些安全和温暖；真的很想对你敞开心扉，让你走进我的世界阅读我的魂。不知她有没有看到。

睡前再次进她空间，她又发了心情：close　to　you,一起努力！有人回复：嗯，加油啊。

过了一个多星期，临近社团大会。这晚我手机响了，是雯打来的。我急忙跑出寝室接听，满怀喜悦却故作淡定地“喂”了一声。她说：“过几天社团大会，你记得来哦！”“那是当然，我肯定去的！”我们接下来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不过我没觉得无聊。我说“再见”，“等等！”她喊道。“嗯？”我按捺心头喜悦。“后天，你一定一定要来哦！”她说。“嗯！会到的！”我怀着念情诗时的热情应道。关机后激动地想：那天她开机后看到我打给她那么多电话，又看到我发的心情，估计猜到我对她的心意。她专门打电话提醒我一定要到，是不是意味着……

我盘算着全社大会时和雯好好谈谈心，结束后约她散散步、逛逛夜市，如果气氛合适，就……表白。结果就在之前一天晚上，我睡觉前浏览她空间，看到一条留言，称她为“老婆”。我心头一颤，连忙进入留言者的空间，看到她和一个男生的亲密合影。我发现这男生就是在她关机那晚，给她那条心情“close　to　you，一起努力”回复“嗯，加油啊”的人。我无奈地把手机扔到一边，蒙头睡觉，梦见她远去的背影。第二天社团大会，我远远看到她坐在中间，就坐到边上，有意避开她。后来布置现场的负责人要我坐到中间，我鬼使神差地坐到她后面。她回头朝我笑，我微笑回应。不知她有没有发觉我笑容下的勉强。散场后，她站在门口，看向我,好像在等我。我没走向她，而是站着和别人交谈。和别人走出会场时，早已不见她的身影。从此我和她的联系越来越少，直至没有交集。

很久以后才知道，她那段恋情仅维持了两周，到社团大会时已经告终。而她那段短命恋情开始的那天，恰恰是她打给我两个电话而我没接的那天。这之间是否存在联系？如果我接了，事情会如何发展？谁能知道……

我站起身，走到门前掩上门，在音乐教室里踱步，倾听自己的脚步声和风雨声，感觉非常宁静。独自静静回忆、思考，不去想考研或考证，没有面试官纠结的提问，真好，虽然心头落寞。我注视飞舞的窗帘，眼前闪现莹跑步时晃动的头发。

莹是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一天晚上她通过qq邀我和她们打羽毛球，顺便看了我空间里的心情：无缘，也祝你幸福。这是我得知雯有了男友后写的。莹回复：感情没有对错，得之是幸，失之是命。

我和男生们跑到体育馆，莹挎着球拍，和几个女生等着。她淡淡地朝我招手：“这里。”雯的淡然总让人觉得冷漠，莹的淡然则给人以平静的印象。场馆还未开放。莹和保安交涉，保安固执地说时间未到，莹试图说服他，语气很冷静。最后保安松口了。莹轻轻一笑，道谢。

我和莹打起球。她脱下外套，只穿淡红色毛衣，移动、挥拍很利落，修长的身影非常矫健，长发轻盈地舞动。莹发觉我不善于接高球，就只发中低球。打球累了，我们坐在长椅上休息、聊天。“班级凝聚力太弱，我感觉不到温暖，也没几个朋友。”她摇着头说。“总要学会独立生存。”我说。她问起我空间里的心情，我告诉她，自己暗恋的人有男友了。她开朗地说：“顺其自然啦，事业为重。”

此后我们经常回复彼此发在空间里的宣泄心情的话——这些话的内容无怪乎抱怨周围人不理解自己、学不进而且不喜欢枯燥难懂的课程、学生会等官方组织里的人际关系复杂、不想虚度光阴却常常不知道干什么——相互鼓励、宽慰。她说她失恋了，我回复：经历最可贵，告别错的才能遇到对的。就在当天晚上，她打电话喊我陪她跑步。我和她绕着整个学校并肩奔跑，经过一个个橘黄路灯。她的马尾辫晃动着，仿佛在倔强地诉说不甘。

“我前男友坚决要和我分手，因为我对他提了几次分手，他受不了。我和他只交往了两个月。”

“既然不想分，为何提分手？很伤人的。”

“就是心烦、迷茫，想让他哄哄自己。或许我不对，但真的不想和他分。”

“可以再去找他。”

“找过，没用。我嬉笑着找他和好，他不干，或许觉得我态度不诚。我做不到红着眼眶郑重其事地找他。我和所有女生一样，在情感问题上矜持。”

我们的速度慢下来，一边漫步一边倾心长谈。绕着学校走了两圈。

“我对男友的要求不高：个子不低于我，不抽烟，能够容忍我的个性。”她淡然地说。

快到她宿舍了。我凝视了一会儿橘黄的路灯，对她说：“这三条标准我都符合。”

她注视我一会儿，轻轻一笑：“我刚结束一段感情……这样太匆忙。做普通朋友不好吗？”我自嘲地笑笑：“好吧，当我没说。”转身离去。“哎！”她喊道，“明早可以陪我上图书馆吗？”“好吧……”

我走到窗前，关上窗户。窗帘垂下来，仿佛高傲的头颅低下来。我看向五年前她坐的方位，温馨的期待涌上心头。雯也好，莹也罢，虽然对她们有过好感，但她们终究被证明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女孩。雯，总是冷冷的；莹，只能做普通朋友。而五年前意外邂逅的不知名的她，却可以敞开心扉不住地倾诉心声，却可以自然而然地牵手。我绕着教室走了一圈，脚步很响。我长叹一声，当初为何不紧紧握住这堪称奇迹的缘分？为何在幸福到来时心存疑虑？为何在丢掉唾手可得的至宝后才明白它的可贵？我手扶墙壁，低下头，随即宽慰自己：还好约定了五年的期限，正是这五年使我懂得了幸福的不易，如果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用我的灵魂珍惜她。门“吱呀”了一声，我无法淡定，激动地回头，一只猫穿过门缝钻了进来。我无奈地笑了一下。“可恶的猫。”

“可恶的猫。”莹笑着从盘子里夹起一块鱼，扔给饭桌下徘徊的猫。饭店老板招呼猫过去。“今晚陪我逛街辛苦了，我请你这顿。”她对我说。“逛街挺好玩的。aa制吧。”我说。

她边吃边说：“大学老师太让人失望，责任心没法和中学老师比，所谓的教授总是照本宣科。”我喝了口酒:“早对这些所谓的老师不抱期望。我对专业的兴趣比最开始低多了。”

“专业还是要学，不然混不上饭吃。”

“我不想靠专业吃饭，”我把酒一饮而尽，郑重地说，“我想当作家。”

“听说你在文学社干得很好……这条路很难走，你会经历很多很多。我相信你行。”莹帮我倒满酒，“很羡慕你有一个可以发展为职业的特长，而我，只能向现实妥协，努力去学本来兴趣不大的专业。”“也许……我该羡慕你吧，可以毫无不甘地把握当下，不像我，追逐远在天边的梦想——如果放弃，我就是到下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那天莹不停给我倒酒，自己却不喝，理由是酒精过敏。我有些晕。走出饭店，冷风迎面吹来，头脑才清醒了一些。

后来毕业典礼上，我向莹提起那晚，莹笑着揭示她不停给我倒酒的原因：想用酒精帮我壮胆，再对她表白一次。此时莹已经有了交往两年的男友,手握多个有分量的职业证书，被一家大企业录用。而我依旧孑然一身，专业知识没学多少，在杂志报纸上发表了一些文章，挣了点微薄的稿费，虽然高校征文比赛获奖证书拿了一堆。我的求职简历上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履历。没有哪家企业会聘用只会写小说诗歌散文的毕业生。

即便这样，我也不后悔。为自己的梦想拼搏是一项多么神圣伟大的事业，哪怕是精卫填海，夸父追日，我也会坚持下去。多少人为了物质利益，为了所谓的社会地位而疲于奔命、伪装做作，而我选择追随自己的内心和天赋，从事自己钟爱的事情，书写自己的心声，谁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即便全世界对你说no，你也要对自己说yes，然后用行动去证明。”这句激昂的话，无数次引得我心潮澎湃，激励我在寒冷的夜晚独自守在电脑前坚持不懈地敲击键盘，即便无人问津。

毕业后在家待业大半年，天天写作，稿子投出不少，录用的不多，稿费仍旧微薄。后来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是愧对父母，又开始参加各种单位的面试，碰壁无数次。有时翻看着大学时代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再想到如今的窘境，不由黯然长叹现实的残酷。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坚持面试。终于有一家单位愿意临时录用我，目前正在等具体上班时间的通知。这份工作的薪水不高，但不是很繁忙，我仍然有充足的业余时间里坚持写作。

猫转了一圈就爬出了门，我把门重新掩上，走到钢琴旁，靠着钢琴坐下，坐在五年前她坐的位置，把脸埋在臂弯里，陷入沉思。如果她出现在我眼前，我一定要像当初那样对她敞开心扉。我会握住她的手，向她倾诉这五年来的经历和感受:对学业的灰心失望，执著追求梦想的艰难辛酸，两个被证明不是我所属的女生——我只属于她，一如当年。她一定会对我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们到底还是重逢了，不是吗？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我们就不再是孤单而忧伤的青年，而是拥有整个世界的幸运儿。”是啊，和相知相爱的人在一起时，生活给予的各种失意和艰辛根本算不了什么，无非是诗意生活的小小插曲；和相知相爱的人在一起时，无论过去多么惨淡，现今多么困窘，都不会灰心丧气，而是满怀热情和希望地工作和生活，为了给对方一个美好的未来；和相知相爱的人在一起时，不管现实多么严酷，自己多么稚嫩，总有一枝火炬在心里熊熊燃烧，为自己输送温暖。对，和她重新在一起时，我会变得更加坚强，为了她。

可是……可是现在的我，有能力承担起对她的责任吗？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我那些微薄的收入能够为自己的爱情买单吗？即便是堪称奇迹的一见钟情，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能够经受多大的冲击？我扬起头长叹一声，重新把脸埋入臂弯，随即镇静地告诉自己：我可以心甘情愿地为我命中注定的女孩付出。为了她，我可以多打几份工，苦一点累一点没什么；为了她，我可以暂时放下文学梦想，全心全意挣钱；为了她，我可以丢掉文人特有的清高，去适应、融入这个社会，为了她，我可以……

门“吱呀”了一声，仿佛命运之神凛然而至。我顿时心潮澎湃，以至于喉咙干涩。是她吗？这次是她吗？我的心狂乱地跳动，胸中犹如千万匹野马在奔驰。我屏住呼吸，饱含期待而又忐忑不安地抬起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