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残阳》29
贩驴
茨坨是个小镇,消息传得快,有时候一件事经过乡民们的街谈巷议,很容易被夸张歪曲,甚至掀起波澜。爸爸回家不到半月,一些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军管区的师傅来访、宋氏家族群起抗暴、警长拉爸爸调解械斗。于是村民们便窃窃私议,这个蹲过大牢的“二哥”承文是个有来头的人,熟知我家底细的人还把张军旧部的外公刘凤翔联系起来……家族中的穷苦的叔伯们,希望二哥把他们团结起来;乡绅们则有点怕,不知如何是好,拉他?还是窥测他的行踪,伺机揭发?爸爸对这全不理会,他只扩大经营,讨债,还债,时而也打点警察所的上下,利用他们在债务争执中说两句公道话。
爸爸的心里是沉重的,他感到愧疚于父母,愧疚于家人,他要努力干活,多挣钱,改变门庭,再不壮士能让爷爷受苦受累,过屈辱的日子。
由于干活的人多了,加上大部分的债都已讨还,家里很快有了节余。那一年春节前后雪下得特别大,酱栏子和猪圈墙都让风旋起的雪埋上了。村里唱罢戏,初十那天,爸爸把驴贩子秦大伯请过来喝酒。他在王大娘家猫了一冬过年回了一趟老家,刚回来。席间,父亲提起一桩生意和大伯商量,他说今年雪大,天冷,缺草料,牲口会卖得便易,应该早点去一趟西边……
“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大伯把筷子使劲一戳说,“只是……这一,怕日本人,二怕胡子(土匪)。
“我给日本人开车,知道他们打仗要什么。你别贩大牲口,尤其是马,骡子,本钱还大,还容易叫他们征去。看那外表像老弱的驴,还能干几年活的,这你比我懂行,再有就是刚断奶的小马驹。蒙古人也愿意卖它,大了也是叫他们掳去……至于土匪,你走大道没事,我开车去彰武、阜新那道上还算安定……”爸爸说到这儿,大伯笑了:
“土匪能抢你军管区吗?”
“没听说出多少事,”爸爸也笑了,“你知道,日本人恨土匪,他要那个‘王道乐土’,他要抢你也用法律,你吃白面不是经济犯吗!他那套我知道……再说土匪要驴干啥?晚上叫起来暴露目标?他们打完就跑,谁去持候它?”
“那去的时候,你不带钱?这第二个困难,我现在钱还没完全倒回来。”
“这倒是个问题,路上要少带钱,我们拉两车豆饼去,他们不是缺饲料吗?”
“做两头买卖?”
“就是这个主意。买豆饼我们可以欠油坊一些,我和他们有来往。”
“老二,这回全靠你了!”
“不能这么说,你那边有朋友,顶事,不过,这次要快,到春耕的时候牲口价就上去了,这边的贩子也会多起来……”
他们定下来之后,又讨论了些实施细节,并且约定无论盈亏,两家都按所出的资本和人力分摊。一过十五就动身了。
他们租了两辆胶皮轱轳大车,拉了两车豆饼。秦伯、爸爸、大秃、侯五和大狗加上两个老把七个人来回只用了十天。在西边秦伯也找了熟人,有一些折扣,也欠了一点钱,贩回来五十多条驴,一匹马,还有几个驹儿。马给了五太爷,算是大秃的挣的。这一次赚了不少钱,但爸爸累病了,调养了半个来月。这其间,叔叔还想跑一趟,爷爷说,算了,别冒那个险了,你以为那钱是好挣的,西边是胡子窝,那是拿命换来的。
爸爸病愈之后,一个晚上,他对爷爷讲起了贩驴路上见到叔叔承武的事。父子二人面对一盏昏暗的油灯低声细语,无限感伤。
那一天我们走到黑山地界――爸爸若有所思――因为下雪路滑,牲口在狭窄的山石路上跌跌撞撞。直到傍晚我们还没走出山谷。雪暴在山窝子里打旋,呛得人喘不上气。我们又冻又饿,牲口也是,驴老往坡上跑,拱雪下的枯草。大秃的兀拉叫树茬子扎破了,渗出的血粘上雪结成了冰砣,还一瘤一拐圈着牲口。我把皮褂子下摆割下来裹在他的脚上。我叫侯五捡些树枝,捆了几捆,放在马背上。如果夜里走不出山谷,可以歇一歇,点起火也不怕狼群。老秦骑马前后照看,他怀里还有个盒子枪。大约掌灯的时候我们出了山口。正准备在前面的小村里投宿,突然从林子里闯出一伙人,夹着风雪席卷而来。我还没辨清他们,老秦和那五匹马便被掠走了。所幸没伤害我们,我骑那匹老秦的马他们也没要。
承武
我们几个进了村边的小客栈,喂了牲口,吃罢饭,歇下了。我那屋房门开向北院,南炕,一个铺给老秦留着。我对他的遭遇不担心,他是从那道来的,什么事都能应付。可心里纳闷,本来出发前定的是不买大牲口,为何临时变了挂?老秦的笑容里露出诡秘。他不说我不问。当晚的事也更蹊跷,那伙人并未向我们施暴,老秦也没了虎气,竟顺顺溜溜跟了去。我反复思量睡不好。三更天起来给牲口添了遍草,大秃他们在后院轮流值班。我又看了看侯五的门窗,这才回屋。刚躺下,就听门边有人叫哥。开始我愣住了,仔细一听,有点像承武的声音,便问了一句,他小声说是我。他一进来扑通给我跪下了。我忙拉起他到炕上坐下。又拨旺了炭火,架上铁壶。这时影影绰绰看得出他是老多了,一脸胡子。他问了家里的情况,又问我啥时出狱,我讲了个大概。这时水开了,我给他倒了一杯,问他为啥走上这条路,他一面用杯子暖手一面摇头,声音也沉下来。
我离家那年喜子还不满周岁。侄是夏天生的,我是冬天走的。后来你就进了大牢――承武拨了拨火――腊月,蒲河和周围的泡子都结了冰。我早就想走,在家呆得太闷了!父一辈子一辈,老是碰到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宋家的人总是让人看不起。那些财主官僚吃你欠你,最后还用脚踢你。引车卖浆,杀猪抹狗,轮大锤,抱马腿,终日为那简陋的衣食奔波,一年累个死,难得温饱。爷爷叫你承文叫我承武,让我们跳出下九流的泥潭。结果呢?你看!说到这,叔叔沉默了。弟弟的话剌到哥哥的痛处。爸爸又好像回到那个风雪之夜,辽西山区里的小客栈,兄弟二人肩负着宋氏家族苦难的命运,在不同的道路上挣扎。
当时――爸爸对爷爷说――我听了承武的话,心疼,我对他说:承武,我的好弟弟!你就为这个离开家吗?你不想想伯父一把年纪了,英子还没嫁人。你不轮锤,让老人.妹妹轮锤吗?你回去,我们哥几个吃点苦,好好干,买几亩地,改换门庭。你看,我这不是出来贩驴了吗。虽说危险,可多挣钱。
离家的时候我是那样想的――承武拨了拨火,神情凝重地说――可现在,哥,你不知我身上压了多少深仇大恨。
那一天我们绕过羿家桥,到那片北大洼子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开始抗日军让我骑马回去,那马就顶挂掌钱。我对那头,他姓萧,说:我要抗日,你现在放我回去,就是送我和爹进监狱。让我跟你们走,家里人也好说话。
讲到这,爸说:这是真的,你走后第二天,警长找到了伯父,老爷子气呼呼顶撞说:你们这些当兵的就知道收粮,夜里不巡逻,我儿子都让土匪绑去了。
事后警长到铺子里称肉,笑着对爹说,没日本兵我们几个警察顶个屁。是土匪还是游击队谁知道。你让你铁匠哥忍着点,就当我什么也没听到。有什么信我会告诉他。
你知道――承武继续对爸说――北大洼西北那一大片沼泽地长满了芦苇,那边上有一条大车道。就在那碰上了日本人带几个国兵巡逻。我们迅速向西进了苇塘。我和那马配合不好,本是想快跑,可能是发错信号,战马却卧下来。敌人向我打枪,我没有武器。这时一个叫小虎的战友赶来救我。其它人也散开卧下来还击。枪战中小虎受了伤,在胸上。我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他们不敢闯进苇塘,这使我们喘口气给他包扎。队长掩护我们撤出战斗。我抱着负伤的虎子骑马走在中间。我们的马新钉的掌,在冰上跑得快。很快摔掉了敌人。可那小战士却因伤势过重死在我怀里。我们草草地把他埋在了河边,一个向阳坡上,我接过了他的枪。
他死了,死在了我的怀里。他是因为救我而死的……红噗噗的脸蛋,带个狗皮帽子,憨憨的。比我还小一岁。临死前还叫我哥,断断续续说让我帮他找到逃散的姐。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镯子交给我,说姐叫桂花,肩上有块疤,狼抓的。我的心如刀绞,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眼睛是那样清,天真无邪,嘴巴上刚刚长出柔毛。叫我哥……两个时辰之前,钉马掌的时候,他还围前围后,乐呵呵地说以后要回来跟我学手艺。队长姓萧,他和我并马而行,劝我不要过于悲伤。战斗总有牺牲。虎是一个好孩子,他家姓刘,很苦。爹是抗联战士,妈死了,为逃避日本人捕杀,姐俩逃散了。他投到我们队伍里来。他明白:不赶走日本鬼子中国人的灾难就永无尽头。不是他灭了我,就是我灭了他――这是虎子的誓言。现在和他的枪一起传给了我。
后来你找到了他姐?――父亲问。
找到了。叔点头。多亏鲁哥,托他找到的。他走村串屯,卖针线化妆品,和妇女打交道。他挑着担子,把那镯子放在箱里显眼的地方。只有一只!妇女们好奇,便有传说,终于引起了桂花的注意。有一年多的时间,那是个曲折的过程,我不讲了。经鲁哥的约定,一个秋天的晚上我扣开了她的门。
她家只有一人,四壁空空。只一条大青狗卧在门边与她为伴。她拿出另一只镯子和我的并在一起,我跪下了说。虎子是为救我而死的,如不嫌弃认为姐姐,以后我就是虎子。她很刚强,流着泪扶起我说:弟抗日,承父业,男儿报国,死得其所!接着我说了虎子牺牲的经过。她讲诉了和弟弟离散后流落到台安和一个脚夫结了婚。男人被抓劳工,逃跑给打死了。现在欣慰的是又有一个异姓弟弟同她共患难。
后来我几次去看她,或托鲁哥给她捎去些财物。一来二去我们相爱了。一个风雪的夜里,她褪下小褂,让我看她肩上的伤。我怜惜她孤身一人,眼泪滴在她的兜兜上。她偎着我说,你抗日是英雄的事业,我不缠着你,什么时候你落了难,到姐这来。无论天寒地冻,刮风下雨,姐都会烧好热炕点一盏油灯等着你。
说到这儿,承武叔又沉默了,半晌,又低沉地说,那真是撕心裂肺,妈死后没一个女人这样疼我。后来呢――爸问。她不但爱我,还把她父辈的经验告诉我。斗日本人还得靠穷苦的百姓。是的,过去我们只重军事,萧司令是军官,讲战术,真刀真枪,可只能打小股敌人,后来日本人也不分散,总是整营整团行动。有一次叛徒告密,日本兵一个团搜山围剿,幸亏我们有暗道,路熟,才脱身。现在司令和战士都懂了,必须到老百姓中去,看中那些日本人怎样收刮他们,把他们逼上绝路的问题。采取各式各样的斗争方法。有分有合,合起来打击小股敌人,分散下乡抗出荷,分粮给饥寒的穷人,队伍也渐渐扩大了。可这也惹来了敌人残酷的清剿。南满是日本人的腹地――爸说,――他们绝不会让步。你们借这荒山、河汊和人穷的光,得以周旋。千万要当心,放收要自度。
一个夜里,我去看桂花,那是前年冬天。――承武继续说。――她家的门窗都被砸开了。雪铺在炕上,人没了。连那条大青狗也不见了。叔正讲到伤心处,外面有人轻轻敲窗,伴一声口哨,叔匆匆喝口水,立起身来。
我拉紧他的手――父亲说――让他千万要珍重。他点了点头,示意我灭了灯,走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想我们兄弟俩,一别七年,就这样在河西山区的一个小客栈,匆匆一见便又分别,他年再会,谁可预期
直到天亮老秦才回来――爸爸挑了挑灯花对爷说――喝得醉醺醺,冲我抖了抖哗哗响的钱袋,不出所料,他是给游击队贩马去了。
这趟差事虽然挣了钱――爷爷说――也把你累病了。你好好养养,家里的活就别操心了。对了,承武的事,你还是先对英子说,让他见机讲给她爹。你大伯性子急。
关于承武叔的情况,货郎鲁伯在河村讲起一件事。有一次萧司令派周子杰和承武去收编一伙土匪。他们有十来个人。那头目开口摆出条件:他的人不能拆散,由他指挥。打汉奸得来的财物,归他分配。那个家伙还奸笑说,他就是这样,就是降了鬼子对付抗日军,也是这条件。最后说,他让子杰俩回去一个找头商量,但是,人,得留下一个。他的话音未落,承武扯过那人的腰刀,手起刀落,把他砍了。子杰也立刻亮出藏在靴子里的枪。在场的土匪给镇住了。
子杰不愧是读书人。义正词严:你们都看到了,多少穷苦的庄稼汉为了保卫祖先留下的土地,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我庄严宣布,哪一个热血男儿,愿意抗击倭寇,还我河山,参加我们义勇军的,站到这边来!如果家有妻儿老小,要回去种地的,发给盘缠,就是不许告密当汉奸。这伙人在大义感召下,纷纷表示抗日到底。收编的事顺利完成了。
还有几件承武和他的抗日军伙伴救农民抗出荷,斗汉奸杀鬼子的事,在河西的山村乡镇广为流传,显示了这个铁匠的儿子的胆识和威武。不愧为血性家族的后代。
没过几天,父亲,人家叫他倒霉蛋宋老二,又叫县里给抓去了。有人告发他给游击队送给养。那天是小半夜套车,运豆饼和高粱奔河西山区去的。本来这事可以具实辨明,可是驴贩子老秦跑了,把事情搞复杂了。老秦的信条是:不和日本人讲理,他逮住我,随他杀我;我逮住他,不问就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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