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沟如其他的一样。而沟口却狭小的很。
一条大河从沟底茫茫而下,可遇到这些年干旱,便时常干枯了。若碰上略好一点的年景,秋冬初春季节就可以看一点河了。那时便有了小鱼、小虾、小蟹之类的,孩童们在下学期间便不顾水的冰冷,有的玩儿了。河边儿平石上“啪嗒啪嗒”的洗衣声也常有了。
河的一边是山,另一边除却一条乡路通往沟里各村庄外,便也是山。山的轮廓由沟底向外自然的落下,到沟口也就低得多了。沟口的两侧有不同的两个石垛,石垛上原本和山一样,有土,有荆树,有酸枣树和干枯的茅草的,大抵是上世纪的连年洪涝给冲了干净,便只露了山的脊。然而却漂亮了,在热季人们还可以爬上石垛顶去喝风,望着沟外的远方竟会爽一些的。老百姓说这是两条龙的头。看上去确有些仿像的气势。
记载中就有这沟,叫做长阴沟。山高的缘故吧,山高便比外面要黑的长一些了。大抵是由于“长阴”这两个字在当地有些咬口,人们便说为“长余沟”了。这条乡路到底也不过十一二里路,而庄落却不少,这个分沟落一庄,那个山垴儿落一村,就有十二个村庄了。当然每个村庄的距离永远都超不出二三里路程。听老人们讲,这些人都是很久前从山西的洪桐县搬到这里的,所以这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小脚趾上有两层趾甲。沟外的人也是这样,多得很。
越往里山越高,空气越好,风景就更加秀丽了。到底有村庄,古上传来叫“闲井庄”,山高入云,丛树繁华,畜叫禽鸣,清风阵阵。有山兔的骸骨皮毛,有松鼠的时隐时现,有野猪的胡碰乱撞,夜半还能听到狼的吼叫。孩子们常搬开石块去寻找下面的蜈蚣,捉了回去喂鸡。有时也能找见马旱虫,有筷子长短,周身的小红圈煞是瘆人。孩子们都不怕,用小木棍给它翻倒,然后逼在地上去数它密密麻麻的小脚,数不清了,便将石块一撒手儿,“啪”的拍在地上,那马旱虫便玩儿完了。偶尔看到蛇也不怕,用木棒赶着它走,最后钻入石孔中去了。回去便跟大人们说:“房后又有蛇!”大人们急了,痛骂一顿:“孩羔儿,以后不许惹长虫了,拧断你耳根子!”孩子不言语了,以后照样去捉了蜈蚣喂鸡,照样去数马旱虫的小脚,照样去赶着蛇跑,有时还用石块把蛇砸的血淋糊拉,挑到树枝上吓唬人。大人知道了,狠狠打一顿,把蛇埋了,有时还要烧些红绿纸。
距村子约半里之地的一座山脑上,墩着一间石砌土合的破屋子,屋顶上的茅草枯了长,长了又枯,都好多年限了,远处望去像座穴墓一般。旁边有一颗缺了营养的小槐,夏天倒还有阴凉可乘。周围是一块块儿的梯田,倘若年景不好,这些田也就收不了什么多粮了。但年景要好,还应算村里的好田。而这座小屋便是上世纪年景好时落成的,供村里人晚上看粮用。后来连年受灾,收不了粮,也就没人住了。一幌儿也几十年了,按说早应该倒掉了,可缘于几十年前住进去了一个叫“成群儿”的人,便没有。
成群儿年轻时当过民兵,活的也人模人样。可后来由于某种原因他把户口开走了,可终因好吃懒做在外地难以立足,偷跑了回来。家里也没什么人,就这样孤苦伶仃的住进了这间没人住的“小庙”,成了一个黑人。村里分田没有他的,媳妇儿更不用说能讨得上。要不是村里人好,恐怕连这小庙都没得住。无形中一点儿做人的意义都没有了。他堕落了,开始了讨吃讨喝的生活,再不求上进了。实在撑不下去时,就去山上砍些柴和架枝回来成个钱儿。而能撑时,则不去受那个罪的。
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日出而出,日落而归,三里五乡不知穿了多少遍了。连刚会说话的小孩都知道跟大人们说:“娘,成群儿来了。”便跑入母亲怀中,把头扎到深处,不敢看了。当孩子哭闹时,母亲便吓唬:“孩羔儿,别哭,在哭把你给成群儿要饭去。”孩子立刻就听话了。
走累的成群儿坐下来到一块石头上,把拄棍往旁边一放,心里开始想甚了。短短的白发中掺杂着几根黑的,而白的却也不怎么白,许是脑皮的黑映的过。他的脸已是一个真正老人的脸了,并且比五旬多的同龄人要更显得沧桑许多。吃了这顿,下顿去哪呀,他开始琢磨了。
不久便有孩童过来陪他了。他给孩子们讲故事:抗日时节,咱们这里死了好多人。日本鬼子到村里抢吃的、抢穿的,几乎那里有人,哪里就有日本鬼子,他们一个个都是猪、都是狗!可就是一个地方从没去过,就是咱们闲井庄,那时咱们的哨兵报告说鬼子快来了,村长就弄了一块大木板,写上“陷阱庄”三个字,挂在村口的路边,等鬼子来了一看都害怕了,他们怕进到村里会掉进陷阱,立刻就下令撤走了,所以那时节咱们村是没死过人的。
孩子们听的津津有味,便让成群儿再讲一个,讲完回家给他拿窝头吃,他便又讲一个:石村有几颗大黑树,三个人连起手才能抱的住。树枝是空的,里面住了一窝长虫,有大的有小的,有时还爬到树枝上去。这些长虫可惹不得的,村里的石三儿早上起来做饭,见柴和没有了,就拿斧头上了黑树,锛下一些干柴回去做饭。回到家一揭锅可吓了一跳,锅里盘着一条花绿长虫,正仰着三角头看他,他猛地盖上锅盖要跑,可门框上也有了,桌子上也有了,炕上被窝里也有了。一看这么多长虫,石三吓昏了,第二天就死去了。你们可别打长虫呀,它会吃人的,我就挨过长虫咬,不信给你们看。于是他俯下软弱的身躯去够那破烂且脏的裤脚儿,抹起来,便露出了同鱼鳞、同蛇身一般的小腿儿,一片片的还蜕皮。他用手搓几下,落下一层皮粉,便又讲了起来: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去下面小河沟儿去洗脚,天黑的嘛也看不到,突然一阵尖痛,我赶紧划了洋火,才知被一条长虫咬了。后来也没觉得不适就成这样了,幸亏咱们这里的长虫一般都没毒,要不我早死了。
他的故事孩子们愿意听,比大人们的打骂管用,叫这些孩子再也不敢打长虫了。
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儿,进午了。孩子们回家给他偷来窝头,有时还有馍馍。他赶忙从随身携带的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皮包儿里掏出一个硕大的蓝边瓷碗,时间长了,还缺了一块儿。让孩子们把食物放进碗中,然后孩子们围成圈儿蹲在他旁边儿开始看他吃饭了。有时用两根荆条儿做筷儿,有时干脆就用手,偶尔有人送些汤饭时,他就不用筷和手了,一口气喝个干净,把脸钻入碗中,舔了又舔。
吃完了饭,找个树凉儿小闷一觉,便有拿了拄棍走起来了。
偶尔也有大人们陪他歇会儿,问长问短。
“成群儿,咋不上山了?”
“唉,老了,身体不行了,爬不动山喽。”
“你平时锛一捆柴禾架枝能卖几个钱呀,明年的架枝等着你给割好了。”
“买不了几个钱的,人们都勤快,谁用我的柴禾呀,就是有几家条件好的,也舍不得多给,挣个买洋火的钱就行了。如今是真不行了,别说是上山,就连走平路也够呛了啊。”
“你这整天转来转去的,随便从庄稼地里弄点不也能坚持几天吗?”
“使不得,可使不得!这么旱的天,谁家弄点粮食也不易,偷东西要被打腿打手的。我是当过民兵的,不能干这缺德事儿。”
“这几天有没往乡里去呀?他们应该给你点儿东西物件儿吧?”
“去了,夜个儿还去过,可老去也不成,食堂的老王人品好,有剩下的就给我。那些领导也不错,有时也给些衣裳铺盖。”
“听说今儿早儿又来一批救灾衣裳,让村里明儿去领,你也去看看吧。”
“那我去,我去,能要点是点呀。”脸上似乎挂上了些许笑容。
第二天,他拄着拄棍老早就动身了。可到乡政府时又进午了。他一步一个脚印儿,走走歇歇,完全没有了活力。但总算没白去,乡里给了他不少的衣物,还有一袋面粉。他心里乐开了花,因为今儿冬不用愁冻了。村里书记心好,黄昏又托人给送去一条棉被。
他站在垴上望着十几里沟外的一滩水库,迎着槐下的凉风拂面,高兴极了。觉得饿了,就进他的小庙中去。
里面也凉快,房顶厚,再沾点小槐的光儿,是不会过热的。只是没有窗户,黑的不见五指罢了。二十多年来,他就一直在这里度过,便对里面的一角一缝都清楚莫过了。抓了一把干茅草,点了着,小庙就亮了起来。最里面是他的炕,是用石块垒起来的二尺高的平台,炕上铺了草扇儿,乱七八糟放着一些破衣烂套和刚给的一条棉被。炕上半空有一条铁丝,挂着他所有的衣衫裤子。炕角放他的皮包及其杂物。在往外有一石桌,摆一些吃饭用具:两个大碗,一小罐盐和一袋面而已。一个被熏得整体发黑的锅扣在石桌下。过来则是灶了,三块石头成三角摆在地上,中间就是刚刚生起的茅草。灶的旁边墩着一口同样熏的发黑的小水缸。在往外就是门口,没有门儿,只是外墙上戳着一片儿套了烂布的高粱桔栅栏,正好可以堵上门口。这一切便成家了。
吃完这些面粉,他又该去讨了。便又有人陪他聊天:“成群儿,这身山野林,你一个人住山脑上怕不?”
“这人呀是没法比的,条件好了,住楼都怕做恶梦,我这穷光蛋,有什么可怕的,鬼都看不起我。”
“你没房没地,怨他们不?”
“怨就怨自己,谁叫我年轻时不正干。唉,这都是命里注定的,谁叫咱祖坟上没长一根儿像样的好草儿,怨不得别人呀。”
“那你以后不能动了咋办?”
“我都想好了,改天再去锛些柴禾成个钱儿就不花了,赶到那一天,我买些安眠药吃上,用石头把门一堵,谁也不会知道。”
“年轻时咋不好好干呀?”
“我当过民兵的!可我最终是抛弃了社会能给的权利,门儿咱出不得,分田又没咱哩,还多亏咱长余沟的父老乡亲这些年养我才没早去,我得感谢他们啊!”说着说着,他的眼里流出了泪花。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成群儿就这样不紧不慢的随着。
这年落了大雨,如上个世纪一样,河水涨了老高,沟口的两个龙头也快没住了,乡路也随着不见了。整个长余沟像一条巨大的长蛇,由闲井庄山上翻滚下来。雨后,山上的野草、酸枣树、荆条,玉米苗子都显得精神了许多。
人们都开始忙了。孩童们也有的干了,不顾水的冰冷,乱趴趴的横竖在河里。大人们便忙着修路、修田。成群儿路过时也会捡两块小石头凑个手儿——一手拄着拄棍,一手吃力的去够地上的石头。
不久,乡里又来了救灾粮,却永远没有成群儿的那一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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