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l、z、e。命运真是捉弄人,那一年,你二十,我十八,多么浪漫又有热情的年龄呀,可是我们就开始经历人生的忧患了;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已成知天命之人,可是我们的理想还是那样遥遥无期。唉,那一声枪响,打开了你我坎坷的人生历程。人事的无常,就象那场大雪一样迷茫。
忽然下了一场大雪,山上全是白花花的一片,好象政治家演说的一场精彩的空话。
“起床喽!起床喽!”
那个定时的、标准军人式的、洪亮的声音又从窗口飞进来。年轻人只好起身穿衣,同伴们也一个个被叫醒,搡着眼睛,立即被这耀眼的眩光唬住了,以为自己进入了白雪公主的宝殿,惊讶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紧跟着,有人发现外星人似的惊叫着:“下雪啦!”于是满屋的小伙子都跳将起来,欢呼着奔了出去。这欢呼,不知是赞美这从天而降的瑞雪,还是想到因为落雪可以放一天的假呢:半月余的训练,已经把这一群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弄得恹恹欲睡,一个个象锯下的木屑。
领队威风凛凛地站在操场的雪地上,虔诚而庄严,就象这场演说的唯一的听从,而晨风有如一个顽皮的孩子撩着他的络腮胡子,又仿佛对那个说得天花乱坠的演说家指手划脚似的,一个绝妙的嘲讽!等到小伙子们涌到他身边,他便不顾小伙子们的喜悦心情,下达了一个严肃的命令:“集合!”
队列迅速排好,也真象正规军,整齐,精神,只是衣衫不伦不类,乍一看上去,就象一幅名画让一个懵懂的孩子涂鸭了一遍似的,接着领队训示:“今天落雪,就在屋内训练。”
掷地有声,小伙子们的脸上结了一层层厚冰。
又是机械的动作:伏在冰凉的地上,左手托起枪身,右手扣着板机,肩胛抵住枪柄,左眼闭上,右眼微睁,从准星里直瞄“敌人”的胸膛,时光便这样凝固在枪管上了。无聊啊真是无聊!瞅见领队迈着军人从容的步伐走出大门,年轻有为人直奔娥的房间。
年轻人推门进去,只见娥坐在窗前,右手拿着一本破旧的高中第四册英语课本,嘴里叽哩哇啦地朗诵着,全然不觉得有人进来。身上的红衫和窗外的白雪形成强烈的对比。
看着娥专注的神态,年轻人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大声叹了一口气。
“你吓了我一跳。”娥抬起头说。
年轻人在床沿坐下,因为这个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只书桌,一个凳子之外徒有墙壁了。凳子娥已经坐着。书桌上堆满了破旧的高中课本以及参考资料笔记本之类的玩意儿。墙壁也斑驳陆离,说明很有些年头了。这样一个房间,完全不符合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的身份。年轻对娥目前的处境更增添了几分怜惜,说:“外边冷,我想到这里取暖。”
“我这里并没有火啊。”娥一时不解年轻人的意思。
“你就是火嘛。”年轻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解释。
娥的脸上好象红了一下,随即岔开话题:“昨天你的枪法真准,五发子弹打了五十环,百发百中啊。”
年轻人笑了,然后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黄灿灿的子弹,放在右手掌心上摆弄着,慢腾腾地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十环呢?”
“怎么?”娥不明白地看着年轻人。
“真是老天爷保佑,昨天我实际上只打了四枪,偏偏别人的一发闯到我的十环上。”年轻人把子弹抛向空中,又接住,“你说怪不怪?”
娥更加糊涂,问:“你留下这颗子弹做什么?”
“到晚上你就知道。”年轻人故意买关子走了。
留下娥在那里怔怔出神。
年轻人的到来,仅仅十几天的工夫,无疑在娥死水般的心上掀起微澜。因为和父母赌气,娥跑到这人迹罕至的油茶场,过着尼姑一般的枯寂生活,已近半载光阴。年轻人的活力,重新复苏了娥朦胧的憧憬,带给她一片全新的希望。而年轻人机智幽默的谈吐,又无不点到她的隐痛上。娥二十岁的芳心开始蠢蠢欲动,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这不是爱情的前奏吗?命运之神就是这么捉弄人,自己为了躲避婚姻而意外地找到爱情。但是年轻人就象一座远山,只给她伟岸的身姿,而不让她深入其中。
娥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念着课文。她现在紧紧地抓住一个目标,温习功课,以期“冲出油茶场,走向世界。”年轻人曾这样戏谑地说。
夜晚好不容易来了。被瞄射弄得疲惫不堪的同伴们早已进入梦乡。年轻人爬起来,带上枪,蹑手蹑脚地跨过同伴们的肩膀,来到娥的房前,笃笃笃,敲着她的门。
“谁?”
“我。”
“深更半夜你来做什么?”
“你不想知道十环的秘密吗?”
没有回答。但年轻人听得穿衣服的声音,接着,门吱呀地打开,娥伸出半个头,说:“进来吧,外边冷。”
年轻人没有动,而是庄严地宣布:“伟大的时刻就要到来!”说完不由分说拉着娥的手就走。
“你要做什么?”娥一边挣扎一边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年轻人说,硬拉着娥的手往外走。终于他们走出了大门,一阵寒风直灌他们的脖子。
“真冷!”娥打了个哆嗦。
“放着这么好的夜景不欣赏,简直是罪过。”年轻人说。
两人不约而同向前望去。在他们面前,白色的夜铺开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宛如婆娑起舞的银蛇。夜空因雪地变得阔大起来,雪地因夜空变得静穆起来,而整个宇宙也似乎要凭借雪的力量消失似的,那么轻飘飘,那么空洞洞。
“你喊我就是为了欣赏夜景吗?”娥收回目光,问。
“也有一半。”年轻人说,把枪从肩上摘下,平端手上,做了个瞄射的姿势,“还有一半得靠这枪。”
“枪?”
“嗯。”年轻人重新把枪挎上肩,“暂时不要问,因为事物失去神秘的气氛就会变得平淡无奇。”
说完,年轻人开步走了起来。娥无可奈何地跟着,一方面由于好奇: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他们踩得脚下的雪轧轧作响,留下一串黑色的脚印,穿过了屋前的操坪,开始走上山坡。
山上的油茶树全都沉甸甸地往下坠,叶尖的冰溜儿,仿佛一把把刺向大地的剑。由于雪光的反照,整个夜空都亮晶晶的一片。仔细看去,白色的茶花缩成那么一点骨朵儿,在寒风中微微地打着颤,宛如唱着一首切切的挽歌。终于他们连滚带爬上了山顶。两人并肩站立,看着漫山遍野的皑白,缄默不语。
“这样的夜晚,真令人心碎。”娥突然打破沉寂说。
“恰恰相反,我是心醉。”年轻人接过话头,“站在这样静谧的雪夜,雪把天与地的界限模糊了,你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真正达到了古人所谓的天人合一的境界。这难道不令人心醉,不令人自失吗?”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宇宙的一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声,多么可怕;寒冷把你的血降到零度,雪光又把眼前的路照得迷惘,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娥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内心埋藏了好久的话,年轻人的心猛地紧了一下。
“这么办。”年轻人蹲下去,屁股和脚着地,刺溜一声,滑到一个山凹里。
娥照样溜下去。
这是一个小小的山凹,由于雪光的反照显得特别的深,特别的长。
“好了。”年轻人拍打身上的碎冰屑,“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我真不知你搞什么鬼?”娥嘟哝了一句。
“我说过,”年轻人找到一个隆起的土包,架好枪支,压上子弹,“事物失去神秘的气氛就会变得平淡无奇。”然后招呼娥过去,命令似地说:“挨着我爬下,别动!”
娥居然听话,靠着年轻人爬下,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她心中涟漪起来。娥禁不住偷看了年轻人一眼。但是年轻人注视前方,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仿佛身边根本不存在另一个人似的。静寂和寒冷包围着他们。不时有哗啦啦、嘎吱吱的声音从静寂中爆出,想必是树枝荷不起冻冰的重负,折断了。时间也仿佛在这哗啦啦、嘎吱吱的响声中斩断。
这时, 一只雪白的兔子嗅着雪地慢腾腾地朝着年轻人他们走来。这可怜的兔子,并不知身边的危机, 一步步走向死亡地带。娥顿然明白了年轻人的意图,大叫了一声。就在娥叫喊的瞬间,砰的一声,枪响了,凄厉的枪声划过雪夜的静寂,引起很大的回响。
前面雪地上有一片红色在泛滥。
娥迅即冲过去,身上的红衫在雪夜中画出一道弧线,和那兔子中弹时的一跃,变成一个永恒的记忆,刻在年轻人的脑膜上。这一跃,这弧线,以及那一滩血迹,扩散成雪夜的温暖。年轻人得意地笑起来。
娥捡起那只倒在血泊中还有微温的兔子,回头朝年轻人愤怒地喊道:“你屠杀了一个生命!”
年轻人从容走过去,拍了拍娥的肩膀,说:“不要把我说得那么残忍嘛。”然后从娥手中接过那只死免,抚弄它雪白但沾有污血的皮毛,“事实上,我在挽救一个垂危的生命,送它上了天堂而已。”
娥瞪大眼睛看着大言不惭的年轻人。
“不信吗?”年轻人接下去,“你看,这只兔子瘦不伶仃的,我不打死它,它也终归在这雪地里饿死,冻死。与其让它饿死、冻死,倒不如一枪毙了它干脆,免得它受临死前的饥寒之苦。”
娥低头不语。
“我想,”年轻人继续发表他的谬论,“你这么年轻在这么个深山,处境和这只兔子差不多。你知道你在慢性自杀吗?生命只有靠我们自己去发挥。一个人可以用不同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也可以用不同的途径体现自己的价值,干吗非得考大学?”
娥惊震了。
“当然,”年轻话锋一转,“目前我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历史把我们逼在这么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时代又把我们分解成一个不引人注目的配角,但我等待着,也寻觅着。我相信我一定会体现我的价值来。我们的价值只能在无奈的现实中实现。”
接着,年轻人抓住娥的手,使劲摇晃着:“出去吧,碰碰运气。”
娥再也忍不住了,扑入年轻的胸怀大哭起来,象小孩那样啕嚎大哭。此刻,言语有什么用?年轻紧紧地抱住娥。他理解娥的心情,积久的怨愤总要爆发出来。要哭,你就尽情地哭吧,娥!
那只兔子,扔在他们脚下,象一个过去,又象一个见证。
第二天,那个定时的、标准军人式的、洪亮的声音又从窗口飞进来。但年轻人没有起来,他睡得很死,梦见自己和娥坐在一列南下的列车上,窗外是频频后退的积雪初融的油茶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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